夏日祭在一片热闹欢笑声中渡过。
皇家祭祀的钟声从正午一直敲到了暮色四合。
随着第一盏河灯的放下,从通化门往金光门的潏水河,完全变成了一条灯河,自远处望去,彷佛一条静缓流淌的星河。
无数寄托哀思的灯光漂浮而动,起起伏伏地将生者的心念带往彼岸。
白日里的喧嚣皆在此时沉寂下来。
酒坊青楼里的人,也都静静坐在窗边,仰望夜月,举酒慢饮。
平康坊的中曲琴阁中,封容醉醺醺地又饮了一大杯,喝完后,又趴在桌上笑,笑着笑着,便哭了。
常王府,封宣静静地站在灵堂前,看着面前闹腾的文家人。
太极宫,龙袍加身的景元帝,举起酒盏,对诸位大臣道,“共饮此杯。”
京兆府门前的拱桥上,周威顶着大肚子侧身蹲下,将一盏河灯推入河水中,笑眯眯地说:“娘啊!算起来今年您投胎过后也该有十五六了,到了寻人家的年纪啦!可要睁大眼睛寻个好人家啊!再生个大胖小子!这回可要自个儿好好地养啦!”
说着,看那河灯飘远,又撑着腿艰难地站起来,呼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旁边,四喜好奇地抬头看他,“周大人,您这么胖,平时不觉得不便宜么?”
周威擦着汗笑,“自然不方便啊!”
四喜瞪大眼,“那您还不约束约束?”
说完,被苏青责备地看了眼。
周威却笑了起来,捧了捧肚子,道,“我小时候有回生了场大病,瘦得都脱了相,把我家老头子吓惨了,一夜之间白了一半的头发。后来病好了,他就想法子给我折腾吃的,我怕他另外半边头发也白了,就只好吃了。嘿嘿,就成现在这般啦!”
四喜瞪大眼。
苏青没忍住,拍了下他。
周威瞧见了,笑呵呵摇头,“能吃是福嘛!这一身肉都是我的福气呢!”
苏青轻笑,“是,奴婢浅薄了。”
周威赶紧摆摆手,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递过去,“听说苏姑姑的喜事啦,没来得及道一声恭喜。这个是个小玩意儿,苏姑姑拿着把玩。”
苏青意外,见周威笑得真挚,于是双手接过,福身,“多谢周大人。”
周威笑得肉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不客气不客气,您瞧瞧,可中意?”
苏青捧着那荷包并无甚分量,不想打开荷包,发现居然是一张地契!
顿时满脸惊讶!
周威哈哈大笑,“我借花献佛啦!是三殿下给您二位的贺礼,在亲仁坊的一间三进的院子。虽是三殿下出了银子,可也是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拿下的!嘿嘿,沾半分光,不算占便宜吧?”
亲仁坊!一步一两金!多少世家贵族想买都买不到的地方!
苏青立马再次福身,“多谢周大人!”
周威忙摆手。
苏青已回头去看另外一边。
封宬坐在轮椅上,看河岸边蹲着的云落落。
云落落正伸手,将一盏河灯推进河里,然后转身,朝封宬伸手。
封宬手里也有一枚河灯。
他没动。
云落落又抬了抬手。
封宬低头看了眼,最终,还是将手里的灯递了过去。
云落落朝他一笑,转身,将那盏灯推到了自己那盏灯的旁边。
封宬坐在轮椅上,看她双手合持,垂眸,无声轻语。
笑了笑。
转脸,看不远处,宣凌也蹲在岸边,朝远处送出河灯。他的身边是魏路,撩起裙摆,小心地伸出手。宣凌见了,伸手护了护。
原本想过去谢恩的苏青站在原地没动,白影走到她身边,手里提着两盏灯,问:“一起放吧?”
苏青朝他看了眼,点头,“嗯。”
河水悠悠,灯火轻渺。
封宬又转脸,看向皇城的方向。
太庙的祭祀火灯高悬半空,燃亮在大玥的黑夜,似是在指引无数亡魂的回归与离去。
封宬的眼前忽然闪过无数人影。
有倒在赵一怀里可怜的赵二,有死在那龌龊中满面贪婪的内侍,有无数个对他咒骂不休的死刑犯,有封宗,有文太妃,有空心,有……
那个站在百花丛中,却比那百花还美的女人。
她……今夜,也会回来看一看么?
“殿下。”
身后传来宣凌的声音。
封宬收回视线,敛下心下情绪,朝他点了点头,“世子。”
宣凌朝还蹲在河岸边的云落落看了眼,声音低了几分,“今日红妆馆一事,在下偶听四喜公公提及。”
封宬眉梢微挑,没有说话。
宣凌笑了笑,朝旁边的赵四看了眼。
赵四看了眼封宬,退后。
宣凌上前,扶住封宬的轮椅,推着他朝另一边慢慢走去,一边低声道,“紫阳宫一变,殿下如今在朝中地位无人能撼,各家将主意打到殿下头上,也并非难料之事。册封开府并非要紧,他们真正打的主意,是殿下正妃的位置。”
封宬的食指在扶手上轻轻点了下。
抬眸,看到河岸对面,方远和郑玲芳蹲在岸边,方远推出两盏河灯,郑玲芳也推出一盏,顺手摸了腰间的酒葫芦。
身后,宣凌再次说道,“殿下今日在红妆馆,故意以刑部侍郎之孙为引,不仅是想让各家看到您的态度。更是……”他顿了下,又道,“想让皇上明白的您的心意。”
他语气恭敬,说话的语调也谨慎端方,态度更是大方坦诚,便是被猜中心思,也不会产生抵触不悦,反而会生出几分赞赏之意。
封宬低低一笑,算是回应。
宣凌紧绷的后背微微放松,再次说道,“经红妆馆一出,各家便是再算计殿下正妃之位,想必也会有所顾忌。只是,到底人心不足,总会有那么几个不惜算计的。”
他看了眼封宬,道,“听说宋家向皇上递了折子。”
宣凌能走到如今地位,其能耐眼线情报网自是非同一般。
封宬自然不会去问他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也知晓宣凌真正的用意并非宋家,于是澹然道,“无需在意。”
三殿下并无口议人非的习惯。
可宣凌还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跳梁小丑。
笑着道,“是,看来殿下对宋家已是筹备万全。那么如此一来,剩下的让殿下介怀的,便只有……”
他又看了眼封宬,“赵家。”
赵家,封宬的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