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宬看着那一圈一圈绕起来的纹路,语气已不自觉地轻浅下来。
“我与赵美人虽为表亲,却多年来并无半分交往。她是在我……生母离世的那一年入的宫,赵家打得什么主意,她与我都心里一清二楚。只是赵家没料到,我母亲当年冠宠后宫,不代表他们送个替身进来,就一样会让赵家在父皇跟前恩宠再续。”
赵美人始终只是个美人,在景元帝偌大的后宫里,苦于挣扎。
而当年被他们看做废物的孩子,却爬到了景元帝的眼前,成了如今权势滔天的御察院院司。
“给赵一赵二取姓为赵的时候,我兴许心里是对这个姓氏还有几分念想的。可……”
当年他自以为能做个有用的孩子,配得上父母的宠爱时,却被拖进那样龌龊肮脏的屋子里,从生死血命之中挣扎出来时,一回头看到暗影里站着的那个女子。
那样的场景,骤然浮现脑海!
他的声音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可自从她死后,这个姓氏对我来说,就真的只是个姓氏罢了。”
“赵美人来求助于我,甚至于封安后来的亲近。我其实都知晓,她们母女二人,都在看着这个‘赵’字。”
“我许了封安的亲近,可心里头的恨意却又消不住。”
他似是无助地轻声道:“落落,方才在以为封安有可能是幕后之人对付我的手段时,我心里是有过一丝犹豫的。这样的我,落落,是不是……很卑鄙?”
他说完,甚至都不敢去看云落落。
然而,对面的女孩儿却依旧那样慢条斯理地裹上布条,甚至连眼角的纯静都不曾变化一下。
平平和和地问:“三郎方才来救她时,心里可曾犹豫过么?”
封宬一滞。
马车外,赵五咧嘴笑开。
——什么犹豫?殿下不过只是判断了四公主殿下可能有危险,连证据都没有,就亲自飞奔出了建福门。把当时在皇城门口的他跟两位先生都给吓得不轻呢!
马车里。
封宬看着垂目安然的云落落,良久,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是我着相了。”
原本低着头的云落落闻言,抬手,做了个佛家礼,微微俯身,“所有相,皆虚妄。施主,心不妄动。”
封宬还从没见过云落落如此一面,明明是戏言,眼中却又安静得近乎莫测。
还真像个道法高深的德尼。
顿时被逗笑了,戳了她的额头一下,“调皮。”
云落落抿了下唇,看他笑开的眼,再次低头,继续包裹布条。
在最后的手指包裹好后,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掌心。
心情已转为欣悦的封宬转脸看她。
见她抬眸,认认真真地看过来,说:“等这桩桉子完结后,我帮你,一起去找原因吧!”
封宬唇边的笑意澹去。
他看着云落落。
想起那一日,她握着自己的手,告诉他——你是个深得母爱之人。
可若爱他,亲他,疼他,怜他。
又为何要将他抛在那样的淤泥烂糟里,生死难得呢?
他看着云落落安谧不移恍若星露的眼。
又惯性地弯了弯唇角,回握住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好。”
……
皇宫,飞云宫的台阶下。
“没成功?”
正要拾阶而上的贵主脚步微缓,朝身侧看了眼。
戴着红顶内侍帽的宫人小心地弓着背,声音低微,“是,连暗桩也被抓住了。圣上那边……已派出了御林军的何统领带人前往京兆府衙,明面说是配合周大人查桉,实际乃是护卫四公主。”
贵主转过头来,露出身上宝相花纹的素服,握着佛珠的手微微收紧。
“一群废物!”她低斥。
内侍忙又躬了躬身,“事发突然,您千万息怒。如今还是要看如何收尾才是。”
贵主皱了皱眉,“有没有查出封安当时到底为何在那处?”
内侍摇头,“按理说,若当真瞧见了,她也应该先逃了才是。”犹豫了下,又小声道,“奴婢方才故意从御前走了一遭,瞧了四公主一眼。那模样儿,倒像是……失了神智。”
“哦?”
贵主扭头看他,“吓傻了?”
内侍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不然若四公主已指认了凶手,皇上不会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林贵妃那边也不会只死咬着安平宫不松了。”
贵主倏然一笑,“倒是天助我也。”
内侍当即赔笑,刚又要说话。
忽然,从旁侧疾步过来一个小内侍,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内侍脸色一变,摆了摆手让那小内侍退下,又对贵主道,“三殿下方才进了宫,听说不是以御察院院司的身份,仅以皇子之名,要前往永宁宫吊唁。”
贵主当即沉了眼,朝他看去,“他这是想做什么?”
内侍立马说道,“奴婢让人去盯着。”
贵主不悦,还要说什么,飞云宫上却传来佛偈。
抬头一看,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圣僧站在莲花拱起的凋栏玉砌之上,宛若神佛。
贵主的眼底浮起一丝痴迷。
摆了摆手,“记得收拾干净,动手的那几个,也不必留了。”
“是。”内侍小心应下。
半晌,悄悄抬头,就见贵主已迈过层层的汉白玉石阶,走到了圣僧的面前。
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圣僧垂眸,绝美神色中,悲悯天人。
内侍却看得心惊胆寒,连忙收回视线匆匆离开。
擦肩而过飞云宫下的一座莲花形制的晚霞石假山。
“卡察。”
假山后,一片落叶被踩裂。
“嘻嘻。”
尖细的笑声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白面如具的空虚子一双细长狐眼弯成了一道细线,朝身后侧了侧,“大先生,这可如何是好哟?你那小……”
身后白衣兜帽之人抬头。
空虚子细眼又弯,轻轻嗤笑,“那小道姑,怎么就进宫来了呀!”
云皓的脸自兜帽底下露了出来,然而,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犹如烙印,将他一张俊朗无双的脸割裂得鳞伤难目!
他没说话。
空虚子笑着凑了过去,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巴也跟着翘起,几乎是耳语般低声说:“我帮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