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珑有些无奈,说出的话音里却又带了几分温柔的笑语,“我们这些,为了叫嗓子一直好听,上十二三岁的年纪,便都净了身子。”
云落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朝小玲珑看。
可眼神却还是平静安然的,那种黑露一般无波无澜的视线里,彷佛蕴藏了天上的神仙才有的怜悯与宽容。
小玲珑一瞬间又想起,昨夜,他艰难地爬出地道口,看到这娇弱的女孩子,半面铠甲如杀神,巍然森罗地站在那恐怖怪物面前的模样。
心下轻颤,避开了云落落的视线,放低了声音道,“污了道真大人的耳了。”
却听云落落问。
“为何?”
小玲珑一怔,似是没明白云落落的意思,下意识道,“十二三岁正是少年人嗓子正清亮的时候……”
又听云落落无起无伏地说:“为何是污了耳?”
小玲珑转过头来。
看到云落落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色平和地问:“或男,或女,或净身,便不为人么?”
小玲珑眼眶一颤!
又见云落落平和安容地问:“你想去送葬么?我送你一张遁地符,或可追得上。”
小玲珑看着云落落平和的眼神,这张清妍更盛海棠的面容上,不见半分的虚假做作。
这样理所应当的认真,是当真不觉得他们这样的人,同旁人有什么不同。
可以送葬,可以哭灵,可以……与常人一般,跪在水初和柳儿的墓碑前,好好地痛哭一场。
他眼底一颤,泪水已盈于眼眶。
却倏而笑了,强逼回眼中的泪意,哑声轻道,“多谢道真大人好意。”
云落落见他如此,便也没再多说。
这时,方才的小女孩儿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脸上还有些怯怯的,却又忍不住好奇,朝云落落看了几眼。
小玲珑伸手,将茶盘端过,摸了摸她的头,道,“你也去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小女孩儿一惊,抬头看他,“玲珑哥哥,我是女子呀!也可以么?”
“嗯。”
小玲珑笑,“叫其他娘子们一起去后院里头。”顿了下,又道,“只是不许哭,惊扰了巡城军,可是要被问罪的。”
小女孩儿连连点头,转身要跑,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小娘子留一步。”
小女孩儿一回头,就见方才坐在窗边的那位漂亮的女道大人站起来,朝她递了两张黄表纸。
“这是陈情符,可送水初和柳儿黄泉路上一路顺遂,你拿着,去烧给他们。”
小女孩儿懵懵懂懂,不敢接,只朝小玲珑看。
可她不懂,不代表历经浮沉见识诸多的小玲珑不知晓这是什么!
莫说那清风观的道人一张符如今在权贵之中有价难求,以眼前这位道真大人的能耐,那一张符,便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了吧?
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拿出两张来,烧给他们这样的下九流出身的卑贱人?
他托着茶盘的手微晃了晃,朝小女孩儿点头。
小女孩儿这才接过,也没说话,扭头就跑了。
小玲珑转身,将茶盘放在桌上,“多谢道真大人怜顾,小人替水初和柳儿谢过道真大人。”
云落落抬了下手,坐了回去。
小玲珑扫了眼她收回的手,眼神微动,随后,在旁边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个角儿,一边抬手,斟了一碗茶,仔细地放在云落落手边。
道,“幸有三殿下主持公道,这两个孩子也算死得瞑目了。若能好好地投个胎,希望他们下辈子……都能找到一户好人家吧!”
这话其实不能在贵人跟前儿说,说了就是冒犯。
然而。
小玲珑看着对面的云落落,她只是安静地端起他送过去的茶,放在手心里握了握,然后慢慢地饮了。
——分明说不渴的。
心下不知为何就被温暖的血潮给烫得颤了颤。
他看着云落落放下茶碗的手,看她纤细柔白手指上细小的伤痕,看她绝于仙宇的容貌,看她从容平和超脱于俗的周身气质。
终是没忍住,再次轻轻地开口。
“水初死的时候,小人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闻言,云落落朝他看去。
小玲珑却只朝后院那群也围到火盆前的娘子们看。
“浮梦楼里都是卖艺卖笑的贱命,可说是贱命,却也都是娘生爹养过的孩子,谁又甘愿沦落到如此的地步?”
他的声音浅浅的,带着几分婉转,又有饱经风霜的砂砺。
细而轻微地在空气的尘埃里头摩擦而过。
“就说水初,若非天灾父母皆亡,他又何至于小小年纪孤苦无依?班主仁厚,可他也不敢张着嘴等饭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再沦落到从前过街老鼠般的境地。见班主为着生意不好发愁,竟自己将自己给……其实他便是逃了,自己随便去这偌大富贵的京都里寻个体力活,不比成了咱这样的身子体面?”
说到这,小玲珑嘲弄地笑了下,“就是个傻孩子。他傻,柳儿也傻。”
“隔壁街上那何家卖货的大郎,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对柳儿是一千一万个真心,早早儿地在城郊买了块地盖了院子,就等她进门。偏她说什么楼里只有她泡茶的手艺最好,怕走了后,楼里的贵客们不高兴,想着把底下的孩子们练起来,等过了秋再嫁人的。谁知却……”
小玲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朝内抠了抠,面上却依旧笑着。
“道真大人可知她的泡茶手艺是怎么来的?她先前本是个富户家里的大娘子,底下还有个三岁的弟弟。生母因病故去后,父亲娶了一房继室。那继室是个爱喝茶的,她为了讨好那继室,不叫继母对付她那幼弟,夜以继日地练出来的。一双手都叫茶水给烫烂了,可谁知,幼弟还是无缘无故地落在家里的水池子里淹死了,而她也被继母卖给了浮梦楼。”
云落落想起,那一日在御察院的停尸房内,封宬扶起的那只血肉伤口的手。
桌边,小玲珑侧脸看着窗外那飘到半空的纸灰,似是想起什么,半晌,又缓缓地说:“小人做噩梦那几日,她一直悄悄地让伺候小人的小子给小人送安神茶来。这样一个温柔细致的孩子啊……”
分明他自己也才十**的年纪,却把这些人都叫做孩子。
云落落又饮了一口茶,道,“此生疾苦,来世,便看尽风月吧!”
小玲珑被这句逗得倏而笑开。
这一笑,脸上的淤痕与伤口便全都澹去了,终是露出这位声名响彻小半个京都的名角儿的风流艳丽之貌来。
他以袖子掩了掩口,愁绪沾染的眉间终是舒展了开来。
转目,再次看向云落落,清声道,“那就多谢道真大人的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