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嗒嗒。”
京城,某间庄严却又清冷的偌大宫室内。
跪坐蒲团上,正闭目敲击木鱼的一身白衣僧人,倏而睁目。
手中木鱼声,戛然而止!
“圣僧?”
一旁,满头珠翠衣饰华丽的妇人探身询问。
僧人微微一笑,抬头,露出一张慈莲如佛的笑脸,朝妇人道,“贵人,今日佛偈已毕。”
妇人稍稍意外,可很快便起身,恭敬辞别。
僧人一直跪坐在蒲团前。
直到大典内,再无其他声响。
他才放下木鱼,伸手,慢慢掀开一边的袖子。
雪白的僧袍推开,原本光滑肌理的手臂上,五道鲜红的指印赫然出现!
他垂目看着。
半晌,忽而轻笑开来,“怪道说,阴阳轮回,冥冥注定。这便是……灵虚真正的力量么?”
大殿内,无人回应他的轻笑。
只有燃烧的香烟,徐徐鸟鸟。
他修直的背影,清清冷冷地落在寒凉的金砖上。
“嗒嗒嗒嗒。”
木鱼声再起。
……
另一处。
一身白衣之人,倏然睁目!
他转过脸,却只看到大片青灰色的水面,以及骄阳洒落其上,泛起的点点涟漪碎芒。
“先生。”
有小童推门进来,低声道,“您醒了?弟子为您换药?”
他坐起来,看手臂上绑着布条的伤口,再次因出的血迹,点了点头。
小童端了药过来,跪坐在床榻边,小心地拆开布条。
船身摇荡,带动两人的身体跟着微微晃动。
他转脸,再次看向窗外,大片的波涟。
忽而问:“金陵城郊的城皇庙处异动,已处置妥当?”
小童垂目,轻声道,“按着先生吩咐,已将‘佟家家主贪婪恶毒,为得权势钱财,将稚子卖于恶道,妄图困神灵为己用’的消息放出,如今,那边想要将此事隐匿和栽赃的行事已遮掩不住。京城中,殿下已听闻消息。”
白衣人点了点头。
小童上好药后,又轻轻地为他包扎伤口。
再次问道,“先生,其实这一次他们所为已牵扯天道,您就算不理会,他们也会受因果报应。何需沾手,反让殿下疑了您?”
白衣人闻言,微微一笑,转回视线,温声问:“天道为何?”
“什么?”小童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着摸了摸小童的头,“无事,下去吧!吩咐船家,停靠洛阳。”
小童点了点头,“是。”退了下去。
他低头,看向重新包扎好的手臂。
耳边。
倏而响起那声厉喝——别怕!
……
丛林深处。
纵使头顶明光春丽,可巨大的树冠遮蔽下,林中皆是一片昏暗雾障。
巨大的藤笼隐在其中,像一只匍匐的巨兽。
封宬手中的匕首早已不见,此时正一腿伸长,一腿屈膝,姿态悠闲地靠在藤笼内。
双目微阖,似在养神。
不远处,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也坐在一根巨大的藤萝上,手上一株美人花朵,似酒皿般,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饮。
有山风自树丛缝隙中穿过,隐隐如野莺凄哭,哀哀切切。
黑衣男子忽然扭头,看了眼藤笼内闭目的封宬,饮了一口手中美人花后,笑了声,“小子,倒是个胆儿大的。”
封宬微微睁眼,也是朝他瞥了眼,低笑,“花主过奖。”
明明身陷令圄,生死不过旁人随手拿捏间,可眼前这副神态举止,又当真看不出半分惶恐不安。
黑衣男子举了举手里的美人花朵,“喝不喝?”
封宬眉梢微扬。
下一刻,便见那粉色柔嫩的花朵,自男子手中飘起,轻轻晃动着,穿过藤笼,飘在了他的面前。
他垂目,见那花朵五瓣卷曲绽开,内里一萦水色。
澹而清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无声一笑,将花朵举起,送入口中。
随即便是眼睛微亮。
那边,黑衣男子笑了起来,“如何?”
比方才鼻息所嗅之清甜中,更醇厚浓郁的酒味,自喉间徐徐散开。
一半,充斥于口舌之中,一半,顺着喉头,浸入五脏六腑,微醺血海,叫人沉迷。
封宬颔首,“好酒。”
“哈哈!”
黑衣男子放声大笑,手上一翻,又是一朵美人花现于指间,他朝封宬举了举,道,“白云山中最好的酒。敬此时,你我都受制于人的命运。”
封宬心下微动。
就见,手中的美人花朵内,再次盈满一朵花芯的水色。
他微微一笑,朝男子举起。
一口饮下。
黑衣男子十分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小子,你不信那小道姑吧?”
封宬捏着花朵的手指一顿。
朝那边看去。
年轻的黑衣男子姿态随意地靠着藤萝,似是有些醉了,话语中有几分微醺。
他笑着斜了一眼过来,并未与封宬对视,又道,“这天下众生,我所见之,不胜其数。然则,为生灵,并无全然大无畏者。仅有一种。”
他又笑着饮下一朵花饮,澹幽幽地说道,“对生,不抱期望者。”
封宬看着他,片刻后,收回视线,看到手里的花朵再度盈满,低低一笑,送到唇边,不过却只是浅饮一口。
黑衣男子笑着再度看向深林老树上那棵探出的枝杈,以及枝杈上,那朵已含包如普通路边小花的朝颜花。
“你既不信那小道姑会回来救你,又何需将朝颜花露赠给她?只需将花露收于手中,她急需花露,必然会想方设法来救你。”
如此,手中岂不多了依仗?
封宬没说话,只是又一次饮下一口后,才缓声道,“我并非对生死无望。”
“嗯?”
黑衣男子转过头来,看向藤笼。
然而,封宬只是看着另外的方向,神色平静,唇角带笑,不见分毫急惊怒燥地澹然说道,“事实上,我比常人,更渴望生命。”
黑衣男子似乎来了兴趣,看着封宬,饮下一口花露。
“我生之所历,用阿鼻二字来语,皆不为过。”
“我曾想,人之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何必苦于挣扎,如此难堪。”
“然则,我之能活,却是受了太多性命背负。”
“每露怯懦之意时,那些声音便会在我梦中凄哭不休。”
“扰我,困我,缠我,咒我。”
“来路刀山血海,前路荆棘针密。”
“我是不能死的。”
封宬再度笑起,本就翘着的唇角,愈发朝上弯起,几乎露出个十分欣然的笑容来。
他慢慢地饮下一口手中的花朵,依旧看着前方那处,道,“所以,又何苦要拉她,随我一同入这无间泥泞处……”
不是不信,而是不想么?
黑衣男子微微动容,侧目,却见,封宬脸上的笑意忽而顿住。
唇边的笑意,像是被什么画笔给困在了纸上的美人面。
口中的话语也无声停下。
他诧异转脸,旋即轻笑开来。
身下一动,巨大的藤萝便托着他,落到了封宬所视的方向。
那小坤道离去时,所去的路。
此时现身时,所来的路。
——所谓……不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