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大概只适用于柳临江以外的任何人。
他是天之骄子,自幼便聪慧过人,又是大殷首屈一指的才子。只可惜老天爷似乎是真的给他开了个玩笑,赐予他聪慧的同时,也赐予了他不治之症。在旁人眼里,他是受尽瞩目的“玉公子”,在族人眼中,他则是所有后生的楷模,更是那些老头子们憧憬的对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若非是他的身体确实羸弱,长公子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继承家督之位的。
柳氏在大殷的地位可谓是根深蒂固。且不说家督兼任着王朝宰相,就光是率军西征,将大殷疆土扩展千亩的叶大帅,便已是天下路人皆知的大英雄。
长公子为县,二公子为谋,这边是柳氏兄弟在世人眼中的形象。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日子还会过很久……
当然,意外最终是出了。
不过躺在病床上的柳临江却深知,这个看似意外的“意外”却并非是个意外。
萧墙站在他的床榻边,按理说……如果他现在用归尘去了柳临江的性命是易如反掌,自己想要掌握柳家举大事,就必须铲除眼前这颗钉子。可不知怎地,他现在就如同当年一样,看到了柳临江的这双眼睛,便犹如中了邪一般,莫名的静下了心来。就好像……他们两个压根就没什么仇怨似的。
柳临江:“漠尘……”
萧墙:“我姓萧,叫萧墙。”
不过看着眼前这位病入膏肓之人,萧墙不免觉得,就算自己不动手,只怕以他现在的样子,怕是也活不了几日了。既然他制止了康叔让自己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三年了……这还是我们头一回见面。”柳临江道。
自萧墙去秣陵之后,他们确实没有正儿八经面对面说过话。毕竟秣陵学府又不是女郎院那么好通融,每年还能把学生放回去过个年什么的。而且自萧墙回到长安以后,柳临江的病情急剧恶化,自己也马不停蹄的出去帮他寻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萧墙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你就说,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何必多说废话?”
柳临江微微一笑,将目光从他身上收了回来,今儿望着天花板,道:“在你出生那天,秦阳久违的下了一场雪。秦阳的雪从未下得那么早过。”
“萧叔是本家的幕将,所以你出生的时候,整个柳家都去了萧家寨,为的便是你的诞生。当时我的父亲非说要给你取个名字,若非是被我母亲一顿责骂,以他那胸无点墨的水平,没准你真叫狗儿也说不定。”柳临江说这话的时候,倒像是在跟萧墙拉家常,全然没有想过后者此刻是会杀了他的存在。
萧墙闻此,坐在了床边凳子上。不知怎地,兴许是他想听?亦或是他下不了手?总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柳临江:“我抱过你,你从出生开始,劲儿和块头就比别的大,哪怕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却也不怎么听话。”
话说到此,柳临江却又是笑了,“你小时候怕生,谁抱了都会啼哭不止,可在我的怀里却唯独安静得紧。我就记得,你抓着我脖子上的玉坠,咿呀的叫着。周遭的大人们只是在看热闹,却从未听见你嘴里说过的那个字。”
萧墙:“什么字?”
柳临江:“玉。”
“你知道吗?自那以后,我便舍不得这块玉了,久而久之,倒是被江湖人冠以玉公子的名头。”柳临江笑得有些落寞。
柳临江:“在你满月的那一天,萧家寨来了个从琅琊山来的疯道士,说是什么你是混世魔王转世,将来要弄出大乱子。大喜的日子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萧叔的脾气你比我清楚,那道士自然没逃过一顿好打。”
话罢,柳临江眼神冷了几分,若有所思道:“不过如今细想而来……他说的话却也不无道理。”
萧墙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听他发问,柳临江却闭口不谈,只是隔了许久,缓缓道:“小子,你可还记得……你欠了我一条命?”
此话一出,萧墙顿时诧异道:“胡说,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一——”
不等他说话,萧墙的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场景。
那是在秣陵的时候,病榻上的苏黎奄奄一息,而不知是谁在他耳畔说话。正当他准备开口询问时,却见柳临江的悬在空中,似要抚摸自己的手忽然垂了下来。
手背打在了木床边上,“砰”的一声响。这位话说了一半的玉公子,便彻底与世长辞了。
“喂?喂?!喂!”
萧墙使劲摇晃着他的身子,却不见他醒来,便用手弹了弹鼻息,这才明白此人已寿终正寝了。
屋外终于传来了康叔的嚎啕大哭声,时至今日,他不知道柳临江为什么要利用自己,到最后还想要杀了自己。但他口中的话,无疑说的是苏黎的起死回生,难不成这位玉公子是神仙?
至于那条命,便是让萧墙一命换一命?
记得子阳真人曾对他说过,说自己与仙有缘,若去修仙寻道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
但不管怎样,亦或许是这位玉公子脑子病坏了,临死前说了些胡话,萧墙也就是听听作罢没当回事儿。但不知怎地,当他手触脸颊时,却发现自己的两行热泪在不经意间低落了下来。
“怪事儿……”萧墙心里叹道。
待他走出屋子后,瞥见与侍卫们哭作一团的康叔,如今也没了斩草除根的兴致,只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的朝着屋外走去。
哪知巧不巧的,刚好遇见上街抓药归来的巴豆。后者瞥见他,一脸堆笑道:“哎哟呵!狗儿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萧墙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药材包,笑道:“刚来……刚来没多久。”
闻此,巴豆笑道:“那我运气还真好!咱们这么久没见着啦,待我把这药包交给公子,我们便找个馆子吃去!”
说着,他便快步走过来挽住萧墙。
萧墙:“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