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残阳如血。

秦阳城中这些日子，百姓都在忙活一样大事儿。那便是柳家遍布天下的货栈如今又重新做起了买卖，这下东疆百姓所生产的稻米、玩意儿都能远销出去，当地的百姓自然感谢柳家。有了这些银子，东疆变成了大殷治下，第一个摆脱了饥荒与战火的郡国。

柳氏大宅中，这几日柳临江的病情却忽而加重，倒是让身为亲随侍卫的康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天夜里，柳临江忽感心绞欲死，康叔与小巴全城寻找郎中，但大都束手无策。万般无奈之下，康叔便又将之前径山医仙所留下的药方拿了出来，照着上面法子煎了一剂，这才让柳临江舒服下来。

正堂之内，小巴刚从秦阳本家的货栈回来，瞥见康叔焦头烂额，便凑过来多问了句：“师傅，二公子的病好些吗？”

康叔心里正烦着，被他这么一问更是恼了，“好？好个屁！这体寒之症都多少年了？能是吃两副药就能好的？”

被他凶了一顿，小巴还颇为委屈，道：“可……可之前狗儿哥找回来的仙药，不是说能治——”

“能治？能治个屁！若是能治，径山医仙会拖到现在？能治的话早就治好了。”康叔心烦意乱，毕竟这几日柳临江的病情越发中了，脉象微弱得如同将死之人。

那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不说，常年卧床导致他身体羸弱不堪，就连日常的进食都像是上大刑一番。如今的柳临江也只能吃的进去些许肉糜与米粥，面前维持着生命。外人看来，他已是皮包骨的模样，倒像是个比骷髅架子重不了几斤的东西。就单是他的模样，这几天就吓跑了四五个郎中，毕竟这模样就连天下闻名的神医都无可奈何，更别说是他们这些乡下郎中。

柳临江是什么身份，他们自然是清楚地，谁也不敢担治死了玉公子的这个恶名，所以也只能袖手旁观。

柳临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索性每日除了那几位贴身丫鬟与康叔外，再不见任何人。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却极少发出什么动弹，若非是众人知道他还活着，这屋子没准就被人当成空房了。

他就像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一般，独自躲藏在无人的角落，不想再去惊扰任何人。

入夜，康叔按照惯例守在了他的房门前。毕竟秦阳虽定，但天下却依旧纷乱，难保不会有什么人打起柳家的主意。

至于小巴，这会儿天色尚早，他便约着训练新兵的灵鹫，一起去街上喝酒去了。

到了半夜，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雨滴。这样的淅淅沥沥的小雨，倒和六月天儿有些不相称，若说是春雨，那他也来的太晚了些。

雨水从天井滴落下来，打在了院子的青石板上，发出了细微的滴答声。闷热的天气被这突如其来的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难得的清凉之风。院里的水钢满了，声音此时却不让靠在椅子上的康叔觉得厌烦。

相反的，这样的宁静祥和之音，倒更容易让他入睡。

记得数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自己被仇人追杀入林，眼瞧着走投无路，却忽而发现江边一条小舟。为躲仇杀，他便藏了上去。哪知道这船舱里却有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手拿书卷正呆呆的望着自己。

他的眼眸似水，清澈而让人舒心。

屋外谩骂声不绝于耳，他当着这么一个手拿滴血短刀的蒙面大汉，却没有一丝畏惧，只是重新拿起了书卷，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待外面寻人无果撤走之后，康叔这才掀开了自己面罩，询问他的名字。

少年不答，只用手指点了点江边，随即不知怎地流下了鼻血，就这么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那之后，他入柳府，为幕僚，随着先主南征北战多年。可他身在行伍，却心在江湖。柳大帅也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让他成了柳临江的贴身侍卫，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一当……便是近二十年。

雨中泥土的芬芳也飘散了出来，然而与这股味道相违和的，却是那个突然出现在大门口的人影。

康叔睁眼见是他，便站起身来笑道：“怎么？家主今儿怎么有空回来瞧瞧了？可是长安城太大，住的不习惯？”

可当他瞥见萧墙一脸冷色，提着归尘缓步进来时，便收起了笑，冷道；“唉……老夫早知有今日，却不想来的如此之快。”

闻此，萧墙扬唇，“怎么？前辈都不打算辩驳一句？”

康叔笑了，这一回他的脸上却没有了岁月的沧桑，只剩下一位豪侠落寞的神伤。

“如何辩驳？江湖儿女，做了便是做了！”

归尘今日再次出鞘，萧墙的心情却是十分的凝重。

起初，他以为自己相助柳家，只是为了报偿救命之恩，也为了让自己的父母死得其所。却不知从自己答应柳临江的那一刻开始，自己便已经成了他复仇计划上的一环。或许以他的聪明才智，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是会找上门来的，但……

就在两人准备交手之际，却听得屋内之人唤了句：“进来吧！”

这三个字，或许也是柳临江这三年来用力最大所喊出来的话，但听到这三字而落泪的康叔，却让萧墙觉得……这似乎已经成了他最后的话。

康叔收刀入鞘，从房门口让了开。萧墙也收回归尘，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一如既往的清幽典雅的陈设，倒像是柳临江的作风。

躺在床上的一张病骨，眼窝下限确实没什么人样了。头上的长发如今也掉光了，若是他赶出门，谁又能认出来，这是当年人人口中称赞的玉公子？

看着他那龟裂的嘴唇，如同白纸一般脸颊，还有那望着自己却以浑浊无光的眼睛，萧墙都很难将此人，与数年前自己在陈梁所见之人划上等号。

萧墙沉了口气，“我只问一句——”

柳临江：“是我派来的。”

萧墙：“……”

此人聪慧绝世，即使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却也依旧能如此敏锐。

萧墙：“你算准了我会来杀你？”

闻此，柳临江却是微微扬起了嘴唇，艰难的挤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