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斯廷斯发觉了“目标绝对无法实现”的残酷事实后,立马就迎来了更加残酷的事实。
几个灾厄鸟清理者,包围了她。它们见识过这个女人瞬间杀死几十只灾厄鸟的场面,对她所具备的骇然实力感到恐惧。所以,即便笼罩了无形阴霾,让她能力无从施展,它们也依旧感到畏惧,不敢贸然上前。
谁能肯定,这个女人是否还有杀招?
它们的确是不能肯定。但黑斯廷斯本人知道,她没有招了。如果是健全的时候,兴许能够招架之力,应对这无形阴霾。但现在,她的肉体将要破碎,她的灵魂将要腐朽,哪里还有什么莫大的反抗意志。
受着无形阴霾的影响,她什么都做不了。但凡她脑中有某个目的,某份计划,那么目的与计划就绝对实现不了。这般超乎想象的能力,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灾厄鸟清理者们还是出手了。挥舞着手中的仪式杖,决定在远处,用仪式祈祷的方式,将黑斯廷斯杀死。
黑斯廷斯以为绝境已至,迫近死路。在这最后一刻,她别无挣扎,只是在脑中想,我这如毒疮般腐烂恶臭的一生,居然什么好事都没做成,应该不幸地活着,不幸地死去,好应那句“恶有恶报”,“该下地狱者,定在地狱中”。
灾厄鸟清理者要她死,她也要自己死。可有人说,她还不能死。
当灾厄鸟清理者们高举仪式杖,降下死亡的仪式完成,要覆盖住黑斯廷斯时……“希望角”的时空大回旋,忽然加速了,庞大不可抗的扭力,瞬间撕开它们的仪式结构,那已经完成的仪式,直接破碎消失了。而等它们勉强化解大回旋的扭力,重新站到一起,要继续举行仪式时……
仪式的女主,已经消失不见了。
就在刚刚,那大回旋加速,撕开灾厄鸟清理者仪式结构的同时,也将毫无反抗能力的黑斯廷斯,直接带入了中心所在的焦点位置。她从一片光影之中跌落出来,意识陷入浑噩。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然后抬头张望,确定自己的位置。
依旧还在“希望角”的时空大回旋里……从幸福感光束的汇聚,以及生命反应的动作看……她眉头一颤,这里不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吗,那个中心焦点,难道刚才的回旋突然加速,把我甩了过来?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黑斯廷斯历来是不相信巧合的。如果真有“巧合”,那如何解释她那不幸的一生,总是会在寻觅幸福之际,遭受莫大的苦难?
在这清醒的短暂时间里,她的思维似乎得到了超限,以至于,迅速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不凡的遭遇都悉数想了个遍。最后,她猜想到某种可能,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语气沉顿地说,
“是你吧,是你。黎木,黎木,黎木,黎木……”她一连念了很多声,叫人听不出来,这到底是一种怨恨,还是急切的呼喊。
几枚时空碎片脱离大回旋的步伐,分离出来,悬浮在她面前。碎片的画面不停地变换,直至拼凑成一张脸,才停下来。
这张素净的脸上,显出某种凝视。
黑斯廷斯看着……她坚信,自己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张脸,咬着牙说,
“真的是你。”
黎木不理会她迸发的情绪,生硬地说,
“两天前,我得知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我不想听。”
黎木依旧不理会,自顾自地说,
“是说,我并非你的朋友黎远江的孙子。所以,不必对跟我交欢一事,增添某种背德的乐趣。”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不,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说而已。”
黑斯廷斯变得十分痛恨眼前这张脸,恨不得这张脸堕入无尽的苦厄之中,
“执宰一切,有满足你的支配欲吗?来看我笑话了吧,看我被你玩弄得多么凄惨。你从中得到快乐了?”
黎木露出登徒子浪荡的神情,
“难道不应该是……你因为自己痛苦而快乐吗?你恨不得遭受践踏与惩罚”
黑斯廷斯的整只右手都破碎了,连骨头都没剩下,断口处不是血肉模湖的样子,而是闪烁光芒的水晶样子。她的肉体破碎,不是有机物断裂腐烂,而是时空层面上的消解,是万劫不复的。她像是承认了黎木所说,没有辩解,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某刻后,吐出软弱的声音问,
“你是如何做到的?我应该时时刻刻防范着你的支配才对。”
黎木说,
“人在真情流露的时候,往往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黑斯廷斯以为他说的“真情流露的时候”是指颠鸾倒凤之时。她不屑地说,
“我可没有在那时候对你流露真情。”
“我知道,所以那只是单纯的肉欲,沾染上一点点真情,我都觉得恶心,不是吗?”
“你真是在作践我,难道我不会享受被征服的快乐,因恨生爱吗?”黑斯廷斯不等他继续说,接着又问,“所以,那是什么时候?”
黎木说,
“你曾进入过缪缪的梦境。那是一座荒凉雪原上的小屋,你们依偎在一起。那时候,你浮躁不安的心得到了安慰,缪缪的纯洁与美好,让你放下防备,甘愿在其中沉睡。那时候,是你真情流露的时候。你真切地希望,缪缪能够放弃同这个世界殉葬的执念,回归正常的生活。”
黑斯廷斯将嘴唇都咬烂了,
“可那是缪缪的梦境!你凭什么能进去!”
黎木看着她,露出怜悯的目光,
“缪缪和你说过,那是她的梦境吗?黑斯廷斯,你犯傻了。那里至始至终都是我的梦境。缪缪的本体至始至终都在欧尼塞斯大陆,她借助我的梦境,来到了脑髓地狱。”
在黎木的梦境里,又真情流露,被他所支配,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黑斯廷斯双眼无神,
“所以,你让我带上缪缪,是出于这个目的?”
“是的。”
“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让缪缪看一眼她的故乡?”
黎木说,
“我至始至终都知道,这里不是她的故乡。我也知道,她那殉情般的执念,只不过是对孤独的倦怠,等她不再孤独了,自然会意识到自己所需所向。而事实,也是如此,她有了一位要好的朋友,也放弃了一心求死的执念。”
“黎木,黎木……”黑斯廷斯跪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是我这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不幸。可我,似乎真的变成了不幸的傀儡。”
她想要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可心里不仅没有丝毫痛恨,反而是一种感激涕零。难道,真有感受多了苦难,于是崇拜苦难的事?某一刻,她抬起头,渴求地看着黎木用时空碎片拼凑起来的脸,
“你要来杀死我吗?快杀死我吧。世界宣判了我的罪恶,你就是世界派遣下来的行刑人!”
黎木摇头,
“我不是行刑人,我也不会杀死你。”
黑斯廷斯颤抖地问,
“难道……难道你要拯救我?”她这样问,又这样想,于是嘶声吼道,“不,你不能拯救我!我必须得死在这里,那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你从未想过,有人希望你活着吗?”
“不,不会有人希望我活着的!”
“缪缪。”
“她只是什么都不懂。难道你让一个小孩子看到死刑犯悔过哭泣的样子,小孩子不会因为怜悯而希望他活着吗?小孩子又懂得什么!她什么都不懂!”
“我呢?我也希望你活着呢?”
“你?”黑斯廷斯忽然止住激动的情绪,直勾勾地看着黎木的脸,随后说,“你也贪恋我的肉体?”
“不,第二次永远没有第一次好。”黎木说,“我希望你活着,是因为,有的事,必须要你才能完成。”
“怎么,你还要榨干我的剩余价值?”
黎木轻声问,
“黑斯廷斯,告诉我。你最痛恨什么?”
“我。”
“不。不要出于自责。把自己也放在受害者的角度,告诉我,谁的罪过最大?是谁,诱使你犯下滔天之罪的?”
黑斯廷斯无神地回答,
“无限。”
“是的。即便你为罪责而死,真正的凶手,依旧在漫天逍遥。你的受刑,只会成为它们闲余的谈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文不值的,你为之努力的这整个芒格纳,都是一文不值的。你总是把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所以,你从小就开始受难。还是说,你正因为从小就遭遇不幸,才把问题归咎于自己呢?”黎木的语气像接受忏悔的神父,“世界给予你完美的身体,也放置了天然的不幸。无限放大了这份不幸,让你在寻求解脱的路上,一步步走向深渊。”
黑斯廷斯的眼神变得虚妄,居然有那么短暂的幸福闪过。她终于遇到了能够理解她不幸的人。
而她的不幸,也是黎木从凤公子那里了解来的。
黑斯廷斯的不幸,并非矫情的无病呻吟,而是真正意义上,关乎到一个世界“优先级”的不幸。她天生,就具备操控时空的能力,有着“痴魅种”的独特身体。而世界,似乎要阻止她的成长,给了她“不幸”的debuff。她做事,总是不顺,遇人,总是不淑。无限之所以选中她为代言人,也是因为这个“不幸”的加成。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今天的境地,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好了。
黎木当然不认可宿命论,可也找不到,更适合用来描述她这一生的词。但他对黑斯廷斯所说的,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式的劝慰呢?
黑斯廷斯像是抓到了她所渴求的“幸运”的尾巴,问黎木,
“有什么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呢?”
“你是否愿意在这最后的时刻,将信任交予我呢?”
“我愿意!”
黎木对她的即答有些惊讶,
“为什么?”
黑斯廷斯并不可惜,反而满足一笑,
“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不论站在我面前的是谁,我都愿意信任他。”
这话让黎木心头一动,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滋味。
黑斯廷斯接着又说,
“另外,我该说我的确在跟你交欢之际,品尝到了特别的滋味吗?你如果真的知道我的‘不幸’,那也许能猜测到,我其实并未掉进过别人的怀抱里。似乎,只要是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都无法顺利。所以,当你不由分说,撕开我的衣服时,我错愕之际,居然不知廉耻地有些迫不及待。”她捂着脸,又像是个娇羞的少女,“原谅我这贞洁的荡妇。我明明渴求温存,却让人无法靠近。”
贞洁,荡妇。这两个矛盾的词,真的能用来形容黑斯廷斯。
她一直渴求食髓知味的爱,却在黎木之前,一直无法遂愿。所以她说,黎木是特殊的。
说着这些话,她的左手也化作光影交错的碎片,被卷入大回旋之中了。
可预见的时间里,她可能无法撑过两个小时。
黎木看着她,
“黑斯廷斯,请忘记我的怜悯。”
黑斯廷斯仰着头,
“此刻,你真是一位上帝。要是你出生在芒格纳,要是我更早遇到你,是不是就能早些得到解脱了呢?”她双手交叠成拳,细声呢喃,“主啊,请惩罚我吧,对我说,你爱我。你的爱,一定会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黑斯廷斯其实是个信教者。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即便是侍奉她的管家德尔也不知道。她时常在独处的时候,忏悔自己的罪过,渴求主派下使者惩罚她。
现在,将死之际,她无法不把黎木当做是主的使者,甚至就是“主”本身。她想,如果主对她说,我爱你,可怜的孩子。那一定能让她幸福地死去。
可这,是欺骗。
黎木看着黑斯廷斯沉溺于幻想的脸,只觉得她的精神与意志,彻底不属于她,彻底走到了崩溃的边缘,才会这么疯,这么傻,就像行将就木之人,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会用时空碎片,拼出一双带有温度的手,捧起她的脸,轻声对她说一句,
“我爱你。”
这本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但对黑斯廷斯而言,怜悯就是惩罚,惩罚就是幸福。
得此爱意,
贝特·黑斯廷斯,已经做好了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