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老爷首当其冲,领众家眷赶往寿中居。留下者,只有大奶奶与丫头蜜蜡、冰梨几个照看大爷庄顼。
金意琅自然也没走,侧身让众人从面前出去。等众人走完,金意琅才凑到床前,细细看大爷。只见大爷庄顼,面目黑里透青,跟死了多时的尸体一般。金意琅虽是历过江湖风浪之人,难免也为眼前这光景吓到了。
因庄琂此前粗细说些关于大奶奶的事,如今,金意琅也没将她当外人了。
金意琅对大奶奶道:“那大夫说蝙蝠做的福寿汤吃不得,那为何你们还去打下来熬汤呢?我还以为是神仙水能救人呢。这会子吃了,难不成是中毒了?大爷的脸色很不好呢。”
大奶奶戚戚然,当金意琅故意这般说,故意冷嘲热讽。
大奶奶没搭理她。
金意琅也觉着自己言语不妥,遂而又露出微笑,道:“你们就没想过找个更好的大夫来看?”
大奶奶仍旧不语。
站在一侧的蜜蜡替大奶奶回道:“若知道姑娘跟篱竹园的姨娘来掀锅子,若知道福寿汤不好,我们也一起搭把力,掀个干净才好。也不招致这会子了。姑娘且莫说呢,能有好的大夫,我们谁任放大爷不管呢?就是天底下有最好的来,如今不也这样么?”
金意琅“哦”的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大奶奶。
确实见大奶奶不愿搭理自己,金意琅也没好再停留,走之前,关切说:“你也不须担忧过甚,是个病都有药方子的。这个大夫治不好,总有个好大夫的来。我没能耐帮你们掀翻那什么福寿汤,若有机会,倒可以替你们求一求世外神医来。”
言毕,金意琅退了出去。
至始至终也没见大奶奶坑一声,只见她哭哭啼啼,抹着眼泪,想是伤心至极。
金意琅出来后,心里想:那琂姑娘不是说大奶奶跟她从仙缘庵出来的么?大奶奶原本就是外人,刀架在脖子上才嫁给东府大爷的,这会子没盼他死,竟动情伤心起来。可见啊,人相处长久了,是有感情的。若琂姑娘今日见到这情景,会怎么想呢?
她一面想一面从东府出来,走在通府大道上,忽见各府岔道儿迎来一些人,都挑着灯笼。想必是听闻老太太醒了,丫头奴仆护送主子们来看望老太太的吧。
临近中府十字路口,金意琅站住了。
金意琅又想着:若是人人都来,我们娘子没来,岂不是留人舌口?
因如此,金意琅一拐脚,也进中府,往寿中居来。
入了府院,站在寿中居门下,翘脚仰头,见屋里堆满了人,东西南北各府主子,有头有脸的丫头婆子等,层层排好,个个候着呢。
人头虽多,却不见半声喧哗,里头十分安静。
金意琅站在门口,眼前都是人,堆堆叠叠的人头肩膀,里面什么也看不真切,并不知老太太现下如何,呆看了少许时间,觉着帮不上忙,也无趣,她想撤身回去。就在这时,府院外,西府的郡主来了。
宝珠、玉屏挑灯,绛珠扶着郡主。
到了寿中居门口,郡主见金意琅站在那里,也没细瞧是谁,故问她:“老太太怎么样了?”
金意琅脱口说道:“大夫从东府大爷那边过来,跟老爷们在里头伺候着呢。”
郡主点点头,着急的往里头进。
玉屏早看到是金意琅了,与宝珠在门口搁灯笼,落于郡主后头,也进去。玉屏临钻进人群时,故意回头瞪了金意琅一眼。
金意琅见玉屏和宝珠开了通道,于是,也跟随其后。
到里面。老太太常居住的卧室内。
一眼便看到老太太靠在床头软枕上,样貌温和,跟没生病一般,就是气息微弱得很。大夫静静地把脉,老爷们和太太们候在一旁,姑娘们也候着一旁。鸦雀无声。
良久。
大夫收下听脉的手,笑道:“脉象比此前平稳许多,老夫人吉祥福德,离康健日安不远了,实在可喜可贺。”
听得,人人松下一口气。
老太太有气无力地道:“劳您辛苦了。”目光看床下的众人,想是逐一辨认吧,又说:“你们都齐齐的来,怕我死了不成?我老命硬,死不了。都这么齐,吓着了吧?”
老爷们当首跪下,磕头,言说“母亲大人万安,便是我等福气”等语。
老太太笑了笑,难得理老爷们的话,只顾朝庄璞招手。
庄璞站在姐妹们前头,因看老太太招呼,便立即跪下。
庄璞含泪道:“老太太。”
老太太道:“璞儿过来!”
庄璞跪过去,与老爷们擦肩而过时,他父亲庄勤嘱咐道:“仔细跟老太太说话,别大声言语冲吓到她老人家。”
庄璞点头,继续前进,临在床脚,才伸手拉住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姐妹们都来了,老爷们太太们也都来了。你三弟弟好了不曾?你大哥哥怎不来啊?”
庄璞被问住了,微微侧眼看老爷们。
老爷们纷纷摇头,示意不要说实话。
庄璞领意,道:“回老太太话,三弟弟他如今十分安好,大哥哥也还好,请老太太切莫牵挂。”
老太太审视地看住庄璞,叹笑道:“我原以为,人人都跟我撒谎,独你跟我贴心说句实话来,如今,你也学你们老爷一般,会看眼色行脸色说话了。究竟是你长大了?还是懂事了?”
庄璞急忙勾头,躬腰后退半步,俯首磕头,哭道:“孙儿说的是实话,请老太太不要担忧,老太太要保重身体。”
老太太轻“哼”一声,抬起眼帘,示意竹儿和梅儿两个丫头。
竹儿和梅儿得意,含泪而上,扶住老太太。
老太太道:“到底啊,耳听为虚,要眼见为实才得。我也知道,自己昏睡时间很长了,务必这会子去瞧瞧他们才安心呐。”
竹儿和梅儿哪里敢扶起,多是细心安慰,让老太太躺下。
床下站的人,见是这样,纷纷跪下,乞求老太太保重身体。
此时,大夫说道:“老夫人啊,你久病才见好,万万不可大动身子呀!需好好调养。有什么牵挂的心事,先放一放。”
老太太道:“我放着呢!真是一放开,日后有个什么,还有我知道的不?这一屋子人啊,大夫难得知道我们家,我们家里的儿孙们啊,心眼多着呢,一个个打算骗我呢,齐齐的来,独是不见几个人,想是不好了。却没一个敢跟我说实话,怕我听到什么不好的,受不了。话说,我这人身轻骨贱,什么没经历过,怕什么呢!”
大夫再是宽慰,定要老太太好生躺着。
老太太有些生气了,怄咳上了气息。
其余人悲悲戚戚的样子,苦劝。
后头,老太太不动弹了,躺下,又对下面的曹氏道:“二太太,你说,你管家里的事儿。到底给我说句实话来。为何东府大爷不来,西府三爷不来?为何你们却齐齐的来?盼我死么?”
曹氏吓出一哆嗦,颤了声音,吞吞吐吐道:“不是的,老太太……他们实在是……”
老太太又环顾几眼,打断道:“不止呢,我那……我那镜花谢里的姑娘呢?你们琂姑娘呢?躲哪里去了?”
无人回复。
没等到庄琂上前来见。
终于,老太太摆正了脸面,呆呆望帐子上头,自言自语道:“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啊,梦见你们大少爷三少爷不好了,连镜花谢的琂姑娘也不好了……难怪我要找你们问话。若想让我安心,就让他们能走动的快快来见我,不能走动的却告知我一声真话,或让我见见他们,我便安静了。”
曹氏知躲不过话,便捡些实际的,能说的,一口气给老太太说:“老太太,你老人家确实睡有一阵子了,这不打谎。你老人家甭怪老爷们,老爷们可是日夜轮番守候,不曾怠散失孝。我们各自也忙各自的,府里一切都好。大爷身子如旧以往,你是知道的。今儿还给大爷熬了福寿汤,做了极乐汤洗澡呢,从东府那边匀过福寿汤和极乐汤,也用在老太太身上,你瞧呢,如今,你不是大好了么?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听了曹氏这方话语,老太太缓缓地侧过脸来,静静望住曹氏。
又是良久。
老太太道:“老祖宗有话留说,福寿汤短命水儿,家家屋檐有蝙蝠,家家享福,若非天灾人祸不能活,万不可自折福寿。现如今,你们都用上了呀?老祖宗的话,到你们这儿断了后了?没得承传了?谁让你们做福寿汤的?谁快活不下去了?府里经历了什么天灾人祸了么?”
众人磕头,齐声乞求恕罪。
老太太闭上眼睛,又道:“行了吧!你们一个个看着有孝心,到底没良心。我没脸见,也没眼看。都散吧!别扎在这儿叫我心烦,我最瞧不得你们这些。去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句句重重地敲打每个人的心里头上。
老爷们当首,起身,退出去,身后,太太们,姑娘们等,尾随。
出到中府大院,庄熹对诸人道:“今晚我们四位老爷守在寿中居,各府人等都回吧!”
众人散去之时,无一人提及东府大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