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清早起来,赵长安往这白马山林之中长啸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又在木屋前坪练够一个时辰的拳脚之后换了一身衣物缓缓下山。
正路过小十六的家门口,赵长安心中一动,踮起脚尖从小十六家不高的院墙上往内看,就之间初二一人在院子里边晒着野菜。
赵长安略微纳闷,往常小十六清早起床若不是往山上去寻他就是在这院子里边帮初二做活,如今怎么没有见着人影?难不成是因为昨日猎着了一只狍子奖励自己睡一个大懒觉?
正琢磨着,初二起身之时瞥见了赵长安的脑袋,愣了愣,喊了一声长安哥好!
长安哥?
在这镇子之上赵长安的名号多了去了,狗屎、畜生崽子、浑人、狗娘养的等等等等,赵长安倒是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别人叫做哥。细细一想,还真觉得长安哥这个名字还真是不错!
笑了笑,赵长安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院子里边?小十六呢?”
初二一脸纳闷,“一大清早他就出门了,我只以为他是去寻长安哥你了,便没有留意。怎么?长安哥没见着他?”
赵长安摇摇头。
初二脸上便浮现出一丝惊慌之色,匆忙丢下手中的野菜,“听隔壁的周婶子说这些天镇子里头来了好多武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小十六性子本来就不好,受不得半点气,若是在路上与一伙武人打起来的该怎么办?”
越说初二便越觉着心中慌神,“不成,我得去找他!”
赵长安朝着初二摆摆手,笑道:“小十六年纪不小了,一个人想去镇子上走走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嘛,能闯出什么祸来?再说了,就算是他一不小心冲撞了某个武人,难不成那些个武人还会对一个小孩子动手不成?”
听着赵长安这番话初二略微定下了心神,但仍旧是有些担忧,“可是。。。”
“别可是了,我反正是要往镇子里边走的,我去寻他就好了。”
初二瞥了一眼院子里边一大堆的野菜,犹犹豫豫点头,“那就有劳长安哥了。”
“算不得什么事儿,顺手而为罢了。”
赵长安摇摇头,转身走了,听着身后初二说了一句长安哥慢走便也只是抬起手挥了挥示意。
刚转过了一个巷子口,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公子吃茶么?
这声音略微沙哑,透着一丝老态龙钟之意。
不过赵长安倒是没有留意这声音,就只是听着“公子”这个词儿略微吃惊。心说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先被人喊了一声哥,这会儿又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公子,万年难得一闻的好称呼今日接二连三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难不成今朝我踩了什么大运?
扭过头去,望见的是昨日的那瞎了眼的老丈。
赵长安略微失落,难怪,若非是这等与自己不相熟的人,怎么会有人给自己一个好称呼呢?
但赵长安未曾将其放在心上,只笑了一声,缓缓走进这小茶肆,寻了一张干净的凳子坐了下来,问道:“我可是未曾吃早饭,不晓得你家的茶管不管饱?”
这瞎眼老头笑得极为憨厚,“管饱管饱,哪儿能不管饱呢?”
赵长安乐了,揶揄道:“吃茶管饱,老丈你也是独独一份。”
瞎眼老头愣了愣,随即挠挠头,小心翼翼道:“若是公子不想吃茶的话,小店包子豆浆也还是有的。”
听着这话赵长安目光往茶肆内扫视,果然是瞥见了案板上依稀有面粉的痕迹,嘿了一声,道:“你这家茶肆还真有本事,竟然还跟饭来斋抢起了生意。那成,先给我来一笼,若是我觉得不合口味的话就拆了你这家破茶肆!”
老头未曾听出赵长安这句话是在打趣,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赵长安叹了一口气,心说老丈你也太过憨厚了些,连好话坏话都分不清楚,难怪在这里开了这么一间茶肆浑然没有名气。便无奈道:“成了成了,不管你做的包子好吃不好吃,我都不拆你的茶肆了成不成?若是再等片刻,我饿死在你这茶肆的话那你就真的是大难临头啦!”
这会儿老头倒是听出了赵长安的言外之意,挠挠头笑了一声,连忙跑进了后厨。
赵长安觉得有些好笑,心说怎么这么一个得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怎么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未曾多等候片刻,就见那老丈端上来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瞧着卖相极好。赵长安眼睛一亮,随手从笼子里捡出一个,一口咬下去,就只觉得香油四溅,嘴里满满都是喷香。
三口将这个包子吞下肚,赵长安嘬了嘬手指头,“还别说,你这老头儿做的包子还真是不错!品相卖相都是一流,开一家茶肆还真是亏待你了。我看倒也别开这破茶肆了,直接在那饭来斋的门口摆一个小摊,专门卖包子,抢了他的生意,气死他!反正这两天那饭来斋的小二可没给我好脸色看!”
老丈弓着腰站在赵长安身边,听着赵长安的夸奖脸上乐开了花,说公子喜欢就好。
这老丈!
赵长安笑着摇摇头,就又多要了一壶茶,翘着二郎腿坐在这长板凳之上,一面吃喝一面望着这条巷子。
就瞅见有一个小胖子匆匆跑了过来,十一二岁,手里不晓得拿着一个什么东西,额头上破开了一条口子,鲜血直流,竟然没哭。
那小胖子正从赵长安身边跑过,赵长安喊了一声,“刘麒麟,做什么去?头都破了不疼么?”
这小胖子自然是刘老汉的宝贝儿子刘麒麟了。
此时刘麒麟听着赵长安的喊话,站住了脚,看了赵长安几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长安倒是手足无措了,招手示意刘麒麟来自己身边,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来,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伤口,一面安慰道:“别哭啊!哭什么?怎么了?”
半晌刘麒麟才止住了哭声,哽咽着声音,一面将手中的攥紧的东西放进嘴里。
好家伙,这会儿都忘不了吃糖葫芦。
镇子里的小孩子嘴里边流传着一句打油诗,说是“白马山上二猎人,白马镇上二大傻。三百斤的刘胖子,八十岁的彭老二。猎人就是瘸腿佬,还有一个是谁呀,就是死了妈的赵长安啊赵长安!”
这首打油诗不晓得是哪个闲的无聊的人写出来的,语句粗鄙不堪,字里行间根本就没有多少深度,一看就没有什么国学功底。
不过倒也算押韵。
后半句咱们暂且不提,只说这打油诗中写的刘胖子,便是赵长安眼前的这刘麒麟了。
刘老汉家中有钱,年轻时候不晓得做了什么手脚,一夜之间便暴富起来,一直富到现在。若只是说富也就罢了,关键是刘老汉乃是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镇子里头原先有一条烂泥路,每逢下雨的时候那条路上根本就不能走人,在那条路上不晓得有多少人栽过跟头。
原先镇子里边的人也说是得过且过,懒得理会。可有一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跟旁人追着玩耍,跑上那条烂泥路之后脚下一滑,一头撞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当场就死了。
这事儿一过,镇子上的人再也坐不住了,开始家家户户集资修一条青石路,再不济也得铺上一层鹅卵石。原本说的好好的,其他镇民交钱也是交得好好的,可到了刘老汉这里就不行了。
镇子里边的人没说是看着你刘老汉家里有钱多出一份,都是无论贫富,平均分摊,可刘老汉说什么也不肯出这个钱,说自己反正是没有孩子,自己也从不走那条道儿,不关我的事儿。
那时候镇长上他家软磨硬泡了数十天,说你刘老汉如今没有孩子,难不成以后都没有孩子么?不说是和那孩子一样,以后若是在那条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磕着碰着了你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尽管这样刘老汉仍旧是铁公鸡做派,分文不出。镇长恼了,一气之下将自己家里养的一头羊给卖了,筹齐了修路的钱,这才开始动工。
因为这件事儿,刘老汉坐实了铁公鸡的名号,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儿,镇长十多年没有给刘老汉说过一句话。
这事儿之后就有人骂,“你刘老汉活该没后!我看啊,你以后注定就是孤独终老,连个为你挑棺材的人都没有。”
但此事过后没几个月,就听说刘老汉的媳妇有喜了,再过十个月,竟然是生下了一个带把的,取了一个名字叫麒麟。
那段时间镇上人都说苍天不长眼。
可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众人便发现刘老汉的儿子是不是反应迟钝了些?旁人的孩子就算是读书再怎么不行,但心眼也算是通透的,机灵劲儿十足。可刘老汉的儿子只晓得痴痴笑,五六岁的年纪吃糖葫芦还流口水,就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一呼百应,就都喊刘麒麟是傻子了。还有人说是怪不得刘老汉生了儿子,原来是来给他受罪的!
大快人心!
而此时赵长安瞅着刘麒麟额头上的那个大口子,只觉得心中得慌,连忙问道:“你额头上这条口子是怎么弄得?没人揍你吧?”
听着赵长安这话,刘麒麟嘴角一瘪,就要哭出来之时赵长安吼了一声,“别哭!”
刘麒麟吓得身子一哆嗦,不过也算是有用,堪堪止住了哭腔。
赵长安也是无奈透顶,心说那狗剩儿大成子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没事儿哭哭也就罢了,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哭个什么劲儿?这么久可从来没见着小十六抹过鼻子!
见着刘麒麟这模样,赵长安便又问道:“头上这伤口怎么弄的?”
“撞得。”
“撞哪儿了?”
“石头。”
“哪里的石头?”
“镇子里边那块大石头。”
“怎么撞得?”
“一头撞上去撞得。”
“我是问你怎么会一头撞上去的?!”
“跑得时候没站稳,就这么一头撞上去撞得。”
赵长安好容易才忍住骂娘,可仍旧是在心中骂了一句,奶奶的,还真是个傻子!跟你说话忒费力了些!
费了老半天的气力给这刘麒麟绕完了圈子,才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刘麒麟大清早起来想去镇中买一根糖葫芦吃,这也不是什么事儿,买完了糖葫芦就站在街边吃,哪想却遇上了几个外来的武人。
这几个武人应当也是好事的主儿,看着这刘麒麟吃糖葫芦的模样怪异,又听着旁人说这是一个傻子,不晓得哪里来的闲心,想捉弄刘麒麟一把。
便有一个佩刀的武人缓缓走到那刘麒麟身边,装作一不小心推搡了刘麒麟一把。等刘麒麟后知后觉转过脑袋来便凶神恶煞道:“你小子撞到我了!”
因为刘老汉的缘故,镇上的孩子大多都不喜同刘麒麟玩耍,镇上人也大多对刘麒麟报以冷眼,刘麒麟便不喜出门,整日呆在家中,自有一众下人捧着他将他看作宝贝。虽称不上是纨绔子弟,但也是娇嫩兰花,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就吓愣了,不敢做声。
那武人一见眼前这小胖子这副模样,更乐了,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铮鸣一声,“老子砍了你!”
刘麒麟吓得不行,连忙迈开腿跑路,慌不择路之中脚下一滑,一头撞上了镇中心的那块大石头。当时还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跑,看见巷子就钻,胡乱之中跑到了赵长安这里,等被赵长安叫住了之后才一把哭出了声来。
赵长安倒没气愤那几个武人,倒是被刘麒麟给逗乐了,说:“他们也就吓吓你,哪里会真对你动手?你不想理会他们走远一些也就完事儿了,至于撞一个这个大的伤口么?”
“我怕!”刘麒麟弱弱道。
“这有什么好怕的?朗朗乾坤他们还真敢杀人不成?”
刘麒麟噘着嘴,犹豫了半晌道:“我家里来了三个外人,听我爹说是山上的仙人,厉害得要命,前几日他们还叫我爹跪下道歉,不跪就杀了我全家。”
赵长安眉头一皱,“你爹怎么说的?”
刘麒麟鼻子抽了抽,面色愈加不自然,略带哭腔道:“我爹跪了。”
赵长安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