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饭来斋之后小十六张张嘴,欲言又止。
赵长安晓得小十六心中作何想法,无非就是想快快回了家,给初二报喜罢了。
赵长安便笑道:“想说什么呢?你手里捧着这些银钱难不成在街上走的安心?如今镇子里头鱼龙混杂,说不定就遇上一个三只手将你的钱顺走了。费了一两天的功夫才好不容易逮着了这只傻狍子,就这样打了水漂你甘心?还不快回家将这钱藏起来!”
小十六嘀咕了一句若真是这钱被顺走了,该怀疑的也就是独独一个你了吧。
小十六说这话声音极小,赵长安没听大清,咬着舌头问了一句什嘛?
小十六勾起一丝笑意,道了一声没啥,转身走了。
望着小十六的背影,赵长安伸了一个懒腰,又打了一个哈欠,心想自己在这饭来斋里头没有吃到一顿,就去那酒肆里边吃杯茶好了。
也不晓得那说书人这会儿有没有在酒肆里头说书,也不晓得那说书人见了自己脸色该多难看。
嘿嘿一笑,赵长安迈开步子往那酒肆里头赶去,刚绕过一个小巷子,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有些陌生。
回过头来看见的那锦衣中年男子赵之寒。
赵长安愣了愣,他与那赵之寒不大熟悉,那日清晨在山上小木屋前面的论话算起来也不能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尽管是晓得这赵之寒应当是与老头子有些联系,但赵长安仍然是觉得有些陌生,提不起熟悉感来。
赵之寒看着赵长安呆愣在前边,笑了,“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吃杯茶?”
赵长安便也笑了,打量了一番这破旧的小茶肆,缓缓走去,“没,只是没想到在这个小巷子里边竟然是有这么一个茶肆,以往一天在这里过路也有两三次,这么久竟然是没有发现,略微吃惊罢了。”
赵之寒回道:“我也是昨日才发现这茶肆的,心中有感,便坐下来吃了一杯。没想到这茶水的味道还真是不错,比起什么富春居一类的有名茶肆也不遑多让,更何况茶叶用的还是粗茶。”
坐下,赵长安打量着摆在桌子上那一碗粗茶以及一碟花生米儿,忍不住打趣道:“你不是吃酒的吗?怎么也会喝茶?”
赵之寒又是用拇指与无名指捏起一枚花生米儿放进嘴里,微微眯眼,轻轻咀嚼。就算是坐在这破烂小茶肆之中,举手抬足之间仍旧是气质十足,更难得的是未曾与这茶肆显得格格不入。
咽下那一粒花生米儿,赵之寒又抿了一口茶,这才回道:“你这话问得就有些过分了,你吃肉怎么还吃白菜萝卜呢?”
赵长安嘻嘻笑道:“不一样,我若是兜里有钱,情愿天天大鱼大肉,不对那白菜萝卜多看一看。可烦的就是兜里没钱,就只能时常吃一些白菜萝卜来填填肚子。”
赵之寒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可吃多了会腻,这时候就该吃一些萝卜白菜来改改口味了。”
赵长安还未接话,就有一个穿着麻衣的老头走了过来,俯下身子问客官要吃什么茶。
这老头说的话字正腔圆,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赵长安虽然是同那瘸腿老头学了喝茶,但瘸腿老头的茶叶尽数都是自己种的,也叫不出什么名字,看着老头喝也就跟着喝。到了如今,其实也只能尝出茶里边的苦味,对各种茶叶之间的细致差别并不清楚,名字也叫不全。如今便只道了一句随便,不过看着老头身上那件有些破烂的衣服,赵长安却道了一句,“老丈,天寒了,还是要多穿些衣服。别舍不得!”
老人回过身来冲着赵长安笑了一声,道了一句有劳费心。
赵长安这才看清那老人的正脸,脸上满是沟壑,犹如久旱的地皮。一只眼睛被一块破布包裹,另一只眼睛昏暗无神。
赵长安愣了半响,待到赵之寒轻声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这个时候自己面前已经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了。
“一个人瞎琢磨什么呢?”
赵长安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眉头一挑,“真不错!”
赵之寒脸面含笑,问道:“真能尝出这茶不错来?”
赵长安嘿嘿一声,“没,老头子说茶越苦越好,如今这茶的确挺苦的。”
听着赵长安谈论起了老头子,赵之寒面色略微茫然,微微抬头,仰望高云阔雁。
赵长安又喝了一口茶,看着赵之寒如此面色,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同老头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赵之寒唏嘘一声,“算得上是他半个弟子。”
赵长安心中一动,“当真?那我岂不是还得称你一声师兄?”
赵之寒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回道:“不好说,若是你这么喊的话我也敢应声,只不过别人可不会让你这么喊。”
“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赵之寒眼睛往赵长安左手上的那一枚铜戒扫了一眼,随即低头看着碗中上下起伏的茶叶子,“就是这么说呗。”
赵之寒这话模棱两可,赵长安微微皱眉,但也不再多问。
一粒一粒花生米接连不断地丢进两人的嘴里,不多时,碟中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粒。
赵长安正欲伸手,便瞅着赵之寒同样伸手过来,手仍旧是那副姿态,食指与中指翘起,小拇指紧贴掌腹,伸出大拇指与无名指,瞬间就将那最后一粒花生米捏在了手里。
赵之寒笑道:“手快有,手慢无。”
赵长安咂咂嘴,将碗里的茶连带茶叶子一口气含在嘴里,将茶水咕哝片刻之后尽数咽了下去,哈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拿东西是用的这两根手指?用大拇指与食指不是方便多了么?”
赵之寒不回话,只将那最后一粒花生米儿咬下一半在嘴里咀嚼,另一半则是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
远远望见一个腰佩大刀,头戴一顶毡帽,络腮胡子凶神恶煞的大汉在街上横冲直撞。
赵之寒手指微动,便只听一声轻鸣之声,手中那半粒花生米已经是不见了踪影。
赵长安皱着眉头,心中一动,往那大汉望去。
便见那大汉头顶上的毡帽出现了一个小洞,身后的墙壁上也同样出现了一个小坑。
那大汉仍旧是在街上举止粗鲁地呼朋唤友,大声调笑,浑然不觉。
赵之寒望向赵长安,面色似笑非笑。
赵长安若有所思。
这天从行人不甚稀少的驿道往小镇里边走进来一个大致四十来岁的和尚,身着浅色布衣,一直没毛,满脸横肉。身上未曾配备任何的佛珠之类饰品,倒是在腰间配了一把长笛,与这和尚粗狂的模样相配,便显得不伦不类。
和尚恰巧是不识路的人,小镇明明不大,这和尚却在镇子里边转了半天,却仍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句话用在这里还算是应景。
对面走来了一个面色淳朴的汉子,那和尚眼睛转了转,待到那汉子走到自己面前之后用力咳了一声。
那汉子吓了一跳,转过头先是疑惑,看到这人和尚打扮之后心中一惊,连忙双手合十朝着那年轻和尚行了一礼。
唐皇礼佛,这世上的和尚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受人尊敬,更不用说这和尚面相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好人。
汉子行了一礼后却不晓得该作何称呼,支吾着问了一句你是从外边来的和尚么?
这句话问得本身就是有问题,因为白马镇中根本就没有和尚。
和尚原本是稍微抬起头来的,听到那汉子的话才故作姿态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笑着回答道:“是的,鄙人只是外来的一个和尚而已,前来这个小镇只是想长长见识。”
“这可没有什么见识好长的!”汉子低低嘀咕,又看了看那抬头看着天空不说话的和尚,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却发现那和尚不留痕迹地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汉子先是有些害怕,这和尚不会是找自己的麻烦的吧!想着天底下的和尚都是慈悲的主儿,也犯不着跟自己这么一个乡下人过不去,便也就释然了。只是这和尚总是挡在自己面前也不是一个理儿啊!挠了挠头,这汉子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大人我来给你带路?”
“好啊!”和尚咧嘴一笑,一排昏黄的牙齿瞧着有些人,“只是你叫我和尚就好了,叫我大人的话我听着得慌。”
本地人就是对镇子了解得十分透彻,领着这和尚四处在各种巷子里边转悠,却还是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出路,这让和尚暗暗称奇,心道熟能生巧不外如是。
那汉子也不知道这外来的和尚要去什么地儿,也不敢问,生怕惹恼了他,到时候将自己做法超度了就糟了。
这个汉子对和尚的认知也就停留在这个程度上。
只好带着这个外来人四处看看,将自己认为这个镇子里边最诡异,最繁华,最热闹,最久远的地儿一一领着这外来人看。所幸的是,这个外来人好像还蛮喜欢转悠的,这让汉子偷偷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就来到了白马山下,和尚抬头望着这座白马山,叹了一声,“水秀山清,钟声造化,果然是一处好去处。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啊!”
汉子愣了愣,“你怎么晓得这白马山是神仙手笔的?”
和尚也愣了,疑惑问道:“还真有这个说法?”
汉子点点头,说道:“镇上传说原本镇子行为妖魔作祟,上天不甘愿凡人受苦,便派人来将这妖魔镇上。就有一个白马神灵下凡,降妖除魔之后坐落在此地,便成了一座山。咱们镇子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和尚冷笑一声,抬头看天,“哪里有那么多神仙?如今太平盛世还是得靠人皇!大旱之时,民不聊生,求雨不得,最后还不是要靠朝廷拨下赈灾粮才能度过苦海么?”
末了这和尚又自顾自嘟囔了一句,“哪里有这么多的神仙?”
汉子被这和尚这番话唬住了,心想你不就是礼佛的和尚吗?怎么能不信神佛呢?
此时,和尚已经移步走了,汉子赶紧跟了上去,看着这和尚喜欢听这种异志,便连忙讲述着这个小镇里边流传的神鬼传说。比如说从白马山上流经而来的那条小溪里边生着一条虬龙,又说镇子中心的广场上的那块石头底下镇压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妖魔,还说这方小镇是一个神仙一手捏出来,说到这里,那汉子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讪讪笑着。
和尚倒是听得很认真,等着这汉子说完这番话之后问道:“对了,你姓什么?”
汉子耿直地回答道:“姓李,旁人都叫我李大柱。”
和尚笑着说:“我也姓李,只是别人说我样样都比不过别人,就都叫我李不行。说不得我们多少年前还是一家呢!”
那个姓李的汉子不知道该怎么应和,若是不笑吧,指不定这个和尚要恼火说我笑你敢不笑?若是笑吧,谁知道这和尚会不会以为自己在嘲笑他?想来想去,这汉子将一张脸憋成了不哭不笑,又哭又笑的样子。
和尚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听说这里边有一处庙宇,你且带我过去吧!”
汉子如释重负。
不多时便来到了小镇尾头的一处破庙,庙里边供奉这一尊女人。那女人手里拿着一支柳条,双眼紧闭,眉目慈祥。只是这尊雕像似乎有些残缺,案台上也早早积满了灰尘,地上还摆着一些泥娃娃之类的东西。
和尚有些疑惑,转头来看着那个汉子。
那汉子虽然憨厚,倒也不是那么不开窍。看着和尚眼里的疑色,赶紧解释道:“听我家老人说着间庙供奉的是长春娘娘,原先香火也是极旺盛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件庙就破落了,也没有什么人来这里祈福。我记得我小时候来过这里,还有许多人来这里供奉。如今就只有很多小孩子来这里玩耍。先前旁人还说来这里玩是对娘娘的不恭敬,是要被娘娘惩罚的。可是发现没有什么事儿之后大人们也就懒得管了。倒有些老人还有些不忿,却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和尚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串佛珠来,递给这汉子,笑道:“你且拿着这串佛珠,虽然不能包治百病,寻常时候拿着玩耍倒也可以。”
汉子接过,嘟囔了一句这玩意儿值钱么?
话刚出口,汉子就晓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了嘴。只是看着这和尚像是没有任何恼色才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在这里多呆,连忙告辞走了。
和尚转头望着这座小庙,将各类泥娃娃、香火炉扶正,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衣裳满是补丁的小姑娘挎着一个竹篮子正超这面走来。
和尚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脸,又拿出一面铜镜了照了照,觉得自己够慈眉善目了才满意笑了笑。等那姑娘走近之后和尚笑问道:“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呀?”
姑娘被吓得不轻,愣神之后连忙回道:“我。。。我是来供奉长春娘娘的。”
和尚一看,这姑娘的竹篮子里边果然是有几炷断香,还有一个鸡腿。此时和尚倒是有些纳闷,心说先前那行李的汉子不是说如今这庙宇根本就无人供奉了吗?来这里的小孩子尽数都是过来玩耍的,怎么还会有专门来供奉的小姑娘呢?
和尚坐在门口发呆,小姑娘便不敢进去。等到和尚终于懒得想这个问题之后才后知后觉连忙让开了道,笑眯眯说:“施主请。”
小姑娘仍旧是一脸惊慌,看着这和尚应当是没有什么恶意之后才敢慢慢走进这庙宇之中。将鸡腿摆在正中心,点上那三根断香,做了三个揖之后这小姑娘跪在了雕像面前的一个脏兮兮的蒲团之上,闭上眼睛细细念叨着什么。
声音极低,但和尚听得清楚。
这小姑娘说的是:“多谢长春娘娘保佑,我弟弟今日竟然打了一只狍子卖了好多钱,这下就不用愁过冬了。不过还要请长春娘娘保佑,保佑我弟弟在山上不要遇上虎豹豺狼,保佑我弟弟不要受伤,保佑。。。。”
和尚看着这小姑娘虔诚的模样叹息了一声,转头望着庙外,便见着一个手里拿着一块红色石头的老道士站在不远处似在往这面观望。
都说佛道不两立,如今这彪和尚与老道士竟然是各自行了一礼,点头示好。
却显得跟这个彪和尚打扮一样,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