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碳火旺盛。
容铮的眼底映照着火光,火光里,是顾青阳的倒影,“青阳可有信心,拿得诗会第一?”
“谨王哪里会让我得第一?”况且诗词一道,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这一点,顾青阳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沉默少许,顾青阳说道,“我得不得第一,不过是多一事或少一事的事,但对谨王而言,却不一样。他对付我,可以有千百种手段,如果他想彻底与我为敌的话。显然,就目前来说,他还不想。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我留在书院、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容劭已经暴露了他的野心,所以他现在行事,再不用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顾青阳不惧他,却也不想现在就与他对上。
百里娇、劳梓芳的出现,是脱离了上一世的轨道的。很多事,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这种感觉并不好,但顾青阳也无力改变。
“他在拖延时间。”容铮伸手过去,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与她分析情况。顾青阳有自己的主意,并且她也不喜欢别人插手她的事,哪怕这个人是他也不行。容铮足够了解她,因此,只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她,却并不帮她拿主意。
“南宫世家的九宫八卦阵是得自天山,所得并不完整,却能自成一派,受世人看重。你现在是天山少掌门,是否已经掌握完整的九宫八卦阵,谁也不敢肯定或是否定。你回京城之时,谨王就已经派人前往南宫世家接人。算算日子,也就这两日,南宫世家的人就会到了。到时候,少不得要与你有纠缠。你性子不羁,若没有梨山书院的束缚,谨王也不能百分百保证就能拿捏住你。”
容铮抿了口茶,继续往下说,“所以,谨王办这场诗会,除了招揽人才外,拘住你和借此向皇上做交易也是目的之一。这些年他隐藏得太好,几乎是连皇上也给骗了,皇上对他意见不会小。我们不在京城这三年,有谢行意在暗中周旋和晋王、成王等在背后出手,他的处境并不好。”
顾青阳握着茶杯取暖,听着他浅淡话语萦绕耳际,隐隐又回到了上一世,她在镇南王府,每日得他教导四书五经、谋略诡计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如此刻这般,神色并不见严厉,话语也算温和,却莫名的让她心中生惧,不敢有丝毫的叛逆挑衅。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为何会惧他?顾青阳一手握茶,一手托着下巴,安静的看着他。
父亲在边关被害,祖母闻信病故,至亲尸骨未寒,许氏便要将她许给齐文宣,那时的她一心只想杀了许氏,不管不顾。是他在关键时候拉住了她,可她已经魔怔,哪里听得下他的劝慰?可他是谁呀?他是镇南王府的世子容铮,那么冷的冬天,他就那么冷漠的将她扔进了刺骨的渭河中,由着她沉溺、挣扎,直到她再无力气后,才将她给拉了上来。
之后,他依旧没有管她,将她扔在杂房里,由着她自生自灭。
在她被冻得神智不清时,他蹲在她的身边,冷漠的捏着她的下巴,说:“镇北王荣耀一生,几乎战无败绩,若有败绩,就是将你教导成了一个一无事处的废物!镇北王府落得如今下场,顾青阳,你是最大的功臣!”
“不是!”她用尽全部力气,朝他大吼否认。
他冷笑,就那般以俯视的姿态嘲弄的看着她,“鸳鸯玉佩不是你给齐文宣的吗?顾六小姐能进梨山书院,不是你主动让的?你祖母不是因为你三番五次想要提许侧妃为正妃,她不答应,你处处顶撞才病倒的……”
一字一言,如针刺一样扎进了她的心间,她红着眼,大声道:“不要再说了!”
“看来,你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将她扔到一边,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狼狈的她,“镇北王和顾老夫人至今不能瞑目,顾青阳,前十余年你是废物,后几十年你还要当废物?已经没有人会护着你了,你想要当废物呀,只能跪在你的仇人许侧妃跟前,向她乞讨、让她施舍给你!”
休想!
她就是死,也绝不会去向许氏乞讨!
她伸手抓他,想求他帮她,他却毫不留情的避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如此三日后,在她濒临死亡的时候,他又才再次出现,带她离开了杂房。
经历过生死一线,她终于清醒过来,咬破了牙龈的跟着他学习。但这一段经历,却镌刻在了她的骨子里,让她每每想起,便心中生惧。
回忆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退去。
顾青阳思绪收回来,对上容铮笑意盈盈的双眼,嘴角跟着上扬。
“在想什么?”容铮问。
顾青阳低眸看着杯中已经冷掉的残茶,笑着说道:“在想,渭河的水有多冷。”
容铮低笑出声,显然也记起了那段前尘往事,再次握住她的手,他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对那时的你而言,唯有此,方才能活下去。”
顾青阳点头。
那时的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志。
唯有仇恨能让她存活。
“为什么要救我?”顾青阳问。
这句话,她曾问过无数遍,每一次他都让她猜。
这次依旧不例外,容铮拿过她手里的残茶放到一边,另取了一个杯子过来,给她重倒了杯热茶放到她的手中,“青阳猜一猜?”
茶水滚烫,透过杯壁暖着她的掌心。顾青阳轻轻晃了晃,看着茶水在小小的杯中泛起的层层涟漪,心尖忽的一动。他救她之时,也正是永顺帝最重用他的时候。镇北王府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她就算没有证据,多少也有些猜测。
他救她,还将她安置在镇南王府,尽心尽力的教导着她识文认字,必是承受着很大的阻力,甚至做了很大的妥协。
他从来没有说过。
而她,在今日之前,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
“容铮,”顾青阳抬眼看着他,目露认真,“我不在意。”
不在意永顺帝给你赐婚。
诚如她给谢长锦所说,赐婚而已,又不是成亲。
“我在意。”容铮不容她继续往下说,径直的打断了她的话。
平平静静,却分外坚定。
上一世,未能为她撑起一片天,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刺不仅扎着她,也在时时刻刻的扎着他。重来一次,他如何肯再委屈她、再委屈自己?
江山再辽阔再壮美,在他心中,也不及她的一分。
顾青阳偏头,看向亭外茫茫夜色中、幽幽月光下和灯光下悄然绽放的桃花,许久未语。容铮伸手过来,紧握住她的手,再一次道:“青阳,我在意。”
顾青阳回头,对上他眼底的认真与偏执,静看片刻后,方才道了声‘好’。
未来有什么,她不知道。
他若不充,她何惧赌这一场?
夜色越深,气温也越来越凉。
容铮握着她的手起身,两人出了亭子,在林中漫步。
“少主,”走出亭子不足三丈,半夏匆忙追跑过来,“谢五小姐病了!”
顾青阳同容铮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也没有说的跟着半夏往回走。
“早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下山之时,顾青阳问道。天宝虽然随了谢长锦这个主子一样不着调,但在大是大非上,却极有分寸。谢长锦若是寻常的生寒发热,深更半夜,是绝不会跑来寻她的。
半夏边走边回,“具体是何情况,奴婢也不清楚。是天宝慌张的跑来找少主,说是谢五小姐病得厉害,奴婢让合欢随她去看情况后,就急着来找少主了。”
“谢五小姐昨日去过哪里?”容铮冷静的寻问。
顾青阳将她跟着徐彦之跑去玩了半日的事,与他说了说。
“徐彦之是个有分寸的人,当该不是他的原因。”回京这些时日,容铮与徐彦之接触过几次,对他的印象极是深刻。且仅仅是跑出去玩,累了乏了,不至于会严重到让天宝来寻顾青阳的地步。
“灵隐寺比京城要冷一些,或许是她一时不查着了凉,先去看看再说。”
谢长锦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颊红如火烧。顾青阳伸手刚触到其额头,便被烫得缩回了手,“请过大夫了吗?”
“已经让人去请玄智方丈了。”天宝抹着眼泪,神色慌张又不安。
顾青阳再次探向谢长锦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的双眉紧紧皱成一团,“什么时候开始的?”
天宝摇头,对上顾青阳冷厉的目光,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后,哭声道:“小姐从后山回来后,便说困了。奴婢伺候着她沐完浴,便跟着睡下了。小半个时辰前,奴婢被冻醒,进屋来她盖被子才发现……”
跟着谢长锦东跑西跑,天宝会累很正常。但再累,也不至于一丝半点的动静也听不到。顾青阳看着昏睡不醒的谢长锦,眼底划过冰寒之色。
“半夏,你再去请玄智方丈。”顾青阳沉声吩咐。
半夏应是,转身快步离去。
然,她去了两盏茶,也不见回。
顾青阳冷笑了两声。
让青霜留下来,同天宝一起照顾谢长锦后,顾青阳同容铮一道,要自去请玄智方丈。
客房在寺南,玄智方丈和寺中的僧人们都住在寺西。
从寺南到寺西,差不多有两炷香的距离。
顾青阳冷着脸,容铮也没有说话。
灵隐寺中栽种有大量的青竹,青竹在僧人们精心的照料下,生长得极是旺盛。一丛丛的青竹,在凌晨的雾色中,掩映着青瓦灰墙的寺院,伴着凉浸骨的寒风,不见白日的仙气缥缈,多了丝阴森鬼魅。
顾青阳和容铮走经一丛青竹林,双双同时停下脚步。
青竹林的阴影中,半夏人事不省的躺在那里。距离她不远,是一个寺中的僧人。莫离速度过去,伸手在僧人鼻下探了探后,推了两把。僧人呼吸平稳,沉睡不醒。莫离稍稍用力,依旧未能叫醒僧人。
在他过去的同时,顾青阳也在半夏身前蹲下。
脉象平稳,不见异常。
再看她的呼吸,同一旁的僧人一样,平稳有力。
“不像是中迷药。”容铮检查过僧人后,眼底划过一丝诡光,他抬眼,扫向眼前的竹林,仔细搜寻。
“的确不是中迷药。”顾青阳起身,扫视周围,并未看见有打斗的痕迹。收回目光,在看向僧人和半夏所躺位置,若有所思。僧人当该是天宝请去请玄智方丈的人,在此着道晕倒后,半夏得她吩咐从此经过,见此过来查看,继而也被着了道。
半夏、合欢是天一道长安排来她身边的。
能得天一道长重用,她们两个的武功必然不浅。
无惊无动的,就让半夏失去知觉,要么动手的之人的武功极高,要么……
顾青阳的目光也落到跟前的竹林上。
片刻后,容铮起身,朝着几片竹叶走去。顾青阳的目光,随他而动,很快便落到了几片竹叶上。
竹叶尖上,沾着几丝白色的粉末,不仔细看,极容易与霜末混同。
容铮将竹叶折下来,指腹沾了丝粉末,轻轻碾了一下,“是南疆的迷药。”
南疆,百里娇?
顾青阳走过去,也沾了点粉末,借着月光仔细瞧了片刻。她对南疆不了解,也辩不出是不是南疆的迷药。但她选择相信容铮。用锦帕将指腹上的粉末擦净后,顾青阳叫出来汲驰,命他立即回京城将百里娇请到灵隐寺来。
“先去请玄智方丈。”容铮握住顾青阳的手,阻止她去动半夏。
玄智方丈不仅佛法高深,医术也十分精深。未免再有意外发生,容铮让顾青阳留在此处,他则不再顾忌不得在寺中动武的规定,以轻功行向玄智方丈的禅院。过程中,有惊动暗中的守夜戒敌的武僧,都被莫离给拦住。
玄智方丈已经歇下了。
却又在容铮落地的瞬间,他坐起来,打开了屋门。并且,未等容铮说明来意,他已经抬脚出屋,“走吧。”
容铮伸手作请,快步与他而言,很快就到了出事的竹林处。
已经有武僧前来,守在了四处,举着火把,将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看到玄智方丈,众武僧给他见礼。
玄智方丈快速的回过礼后,快步走到半夏跟前,念了声‘阿弥陀佛‘后,方才蹲**,把住她的脉搏。片刻,玄智方丈起身,又到了昏倒的僧人跟前,同样把过脉后再次起身,目光径直的落到了容铮摘去竹叶的青竹处。
竹叶在顾青阳手中。
玄智方丈看过来时,顾青阳顺势递过去。玄智方丈接过,又碾又闻又辨认了许久,方才道:“这是南疆的霜降,无色无味,随风入鼻,可制人昏睡不醒。”
“可有性命之忧?”顾青阳忙问。
“郡主不用担心,待十二个时辰后,药效退去,人就会醒来。”玄智方丈念完佛号,温和解释。
顾青阳暗松一口气,让赶来的合欢将半夏扶了回去。
玄智方丈也让两个武僧,将昏倒的僧人给抬走了。
得知两人是去请他为谢长锦看病而出的事,玄智方丈歉疚的双手合十,念完佛号后,跟着容铮和顾青阳,去往谢长锦的客房。
进客院时,顾青阳脚步忽的一顿,若有所思的往劳梓芳的客院看了一眼。
容铮寻问的看向她。
顾青阳摇了摇头。
进到客房,玄智方丈给谢长锦看病之时,顾青阳走到插着桃花枝的宝瓶前,将桃花枝抽出来,闻了片刻,除了淡淡的桃花香外,并未闻到别的气味。又检查过每朵桃花,确定没有旁余后,顾青阳将桃枝放回去,转身去到床前,静等玄智方丈的诊断结果。
玄智方丈诊脉的时间有些久。
连容铮那般耐性十足的性子,眉梢都忍不住轻皱了一下。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玄智方丈的神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天宝捂着嘴,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来。
屋中的气氛有些凝重。
好不容易,玄智方丈终于收手。
屋中众人齐齐看向他。
“阿弥陀佛,恕老衲医术浅薄,暂看不出谢五小姐所中是何毒。”玄智方丈神色肃穆。
中毒,小姐怎么会中毒?
“求方丈救救我家小姐。”天宝慌张的跪到地上,砰砰砰给玄智方丈嗑了几个响头后,祈求道,“求方丈救救我家小姐,求方丈救救我家小姐。”
“阿弥陀佛,施主快快请起。”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玄智方丈悲悯道,“老衲对毒之一道了解不多,虽诊出谢五小姐乃是中毒所至,却也不确定所中何毒。”
顿一顿,玄智方丈再道,“铮世子先派人回京请人,老衲也速去藏经阁翻一翻医书,我们两头着手,也保险一些,各位看如何?”
“方丈且慢。”容铮拍板,玄智方丈待走,顾青阳快步去将宝瓶中的两枝桃花取出,递到他跟前,“方丈瞧瞧,这两枝桃花可有问题?”
玄智方丈不敢小瞧,慎重的接过桃花枝,仔细检查过后,又放到鼻下闻了闻,“这两枝桃花,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最好。
顾青阳将桃花枝交给她天宝,让她拿出去处理了。
“莫离,立即传消息回京城,请太医前来灵隐寺。”玄智方丈走后,容铮沉声吩咐。
莫离应是,临离去前,又问,“可否知会谢二公子?”
“嗯。”
莫离领命离去。
顾青阳让青霜端了冷水来,拿毛巾湿过后,搭在谢长锦的额头上,给她降温。
但这并没有用。
谢长锦身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到后来,她甚至开始无意识的扭动起来,力道极大。
顾青阳和青霜一起,都未能控制住她。
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并且,连容铮连点了几次穴,对她都无用。
“汲驰呢,还没有回来吗?”顾青阳压着谢长锦的双腿,面沉如水。
半夏摇头。
“去找绳子来。”眼看谢长锦渐渐有自残的举动,容铮面色也沉了下来,让天宝找来绳子后,他同顾青阳一起,牢牢的将谢长锦绑在了床上。
突来的束缚,让谢长锦发出野兽搬的嘶吼,俏颜狰狞,十分可怖。
“少主,试试清心诀!”在谢长锦挣扎中,绳子快要撑不住时,半夏忽然提醒。
顾青阳猛一拍额头,连忙上前。青霜、半夏、合欢连同天宝一起,在顾青阳解开绳子的瞬间,两人抱胳膊,两人压腿,将谢长锦死死的按坐在床上。顾青阳坐到谢长锦身后,双手抵着她的后背,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睛动功,先将内力渡到谢长锦的体内,再引导其顺着清心诀运行的轨迹一点一点的压制她内力暴乱的内力。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的白色。
顾青阳汗如雨下,内力不竭。
谢长锦嘴里的嘶吼依旧不绝,狰狞之色也未减少,只是行动缓慢了下来。
“少主,南疆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