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
上古时称沛泽,因其地水脉纵横,湖泊遍野而得名。不过在如今的楚国,此城亦被称作沛邑,由楚王任命的沛公管理。
只是现在这位沛公神色十分惊慌,他站在沛邑的城墙上,惊恐的看着城外那支军队。
数千人的黑甲大军在城外站的整整齐齐,排成几个方阵,矛戟林立,充满肃杀之意,一眼看去十分的骇人。
“沛公,秦军说若是一刻钟内不开城门投降。城破之时,沛公的……沛公的人头将悬于城墙之上。”
听着麾下将领的传话,沛公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脖子。
他知道有一支秦军正自南向北而来,但他还知道这支秦军的身后有他楚国左司马的上万大军正在追赶。
按沛公估计,左司马应该在留邑附近就能将秦军追上并予以消灭,那里可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呢,完全影响不到他沛邑来的。
所以沛公并不慌乱,区区一支残卒罢了,秦国主将率领的大军都被上柱国灭了,就这几千残兵败将还能弄出多大的事?
他虽然出于保险考虑,派了骑兵在城南数里外巡视警戒,预防有秦军溃卒向沛邑逃窜,引起混乱。但平日间沛邑事务一切照旧,婚嫁丧事也不禁止。
特别是今早来自丰邑刘氏的儿子前来邑中迎亲吕氏淑女时,因为是当地豪侠王陵伐柯,沛公还很给面子的派人送去了贺礼。
哪料到刘家的儿子才把新妇接走一个时辰,城南警戒的骑兵就发现了大批秦军的到来,吓得沛公连忙关上城门,让城中五百守卒,上墙防备。
只是,看着城外那慑人的秦军战阵,沛公脑袋里还是不由冒出一个问题。
左司马呢?
说好的上万大军呢?
很快,沛邑城门打开。
沛公颤颤巍巍的走出城门,向秦军请降。
无怪乎其他,只因为秦军亮出了缴获的楚国左司马大旗,以及楚军的几面千人率旗,十多面百人卒旗。
那一面面沾着血的楚旗晃得沛公眼睛疼,这种情况不投降还能咋地?
片刻后,赵佗站在营中,看着跪在自己身前,肥头大耳叩首请降的楚国沛公,脸色不由古怪起来。
沛公?
这可是个好封号啊。
赵佗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这个识时务的“俊杰”,他在命士卒把守沛邑城门的同时,又让沛公令人从城里府库为秦军运来粮食衣物,以及一些治疗伤病的药物。
秦军泗水大战,伤员颇多,足足有上千人,他们一路走到沛邑,路上又有好几十人没扛过去。这让赵佗颇为心痛,所以他拔取沛邑,除了获得粮食外,药物和裹伤的布匹都是必得之物。
除此外,赵佗还从沛邑各豪富家中搜刮了近百匹驾马和几十辆车舆,以供伤员休憩和承载辎重,毕竟从沛邑到单父还有两百多里的路程,他们得走十天左右。
一切紧要事物弄完后,赵佗想起他此行前来沛邑,还有一个想见的人,忙招来沛公进行询问,结果一问之下,却让赵佗满脸惊愕。
刘季今天娶妻?
赵佗顿时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这是什么情况?
刘季娶妻不是在秦国统一,他做了泗水亭长之后吗?
怎么刘季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就要娶老婆了?
而且对象还是吕雉。
这就让赵佗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怎么时间提前了那么多年,那两个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但赵佗马上又想起他之前在单父时获知的信息。
刘季哄骗吕氏一家迁离单父搬到沛邑,从那时候开始,关于刘季的一切似乎都变了。
这其中缘由,莫非是因为自己?
“好一个刘季,有些意思。”
赵佗嘴角上翘,既然知道了刘季今天娶妻的事情,那他就更要去一趟了。
而且那丰邑位于单父和沛县之间,这一去刚好顺路,倒也不必特意绕远。
下了决定,赵佗不再迟疑,让众军在沛县休憩饮食后,便马上启程向着丰邑的方向出发。
当然,临走之前,赵佗还不忘带走那位开城投降的楚国沛公。
毕竟投降敌国在楚国也算大罪,为了避免沛公被楚王责罚,赵佗就干脆好人做到底,将他请到秦国,救其一命。
当然,赵佗这样也能得到俘虏一个楚国县公的功绩,功劳簿上又能记一笔了。
堪称双赢。
……
丰邑,日近西斜,正处黄昏。
昏礼,源于上古抢婚必以夜色作为掩护的仪式。
儒家又认为男女婚配乃是阴阳结合的大事,需要配合天地的阴阳交合,选在黄昏时候举行,方能顺受其正,取得圆满。
故而自上古以来,华夏结婚之礼皆在黄昏时举行,直到两千多年后,来自西人的礼俗将其改变,遂变成正午时分。
此时,一场盛大的昏礼,正在丰邑中阳里的刘氏大宅中进行着。
刘太公很高兴。
他刘氏的家底在丰邑其实也算不错,颇有薄财,否则也供不起老三游手好闲到三十岁。
相比老大和老二的勤恳持家,老四的读书好学,刘老三总是让刘太公十分忧虑,特别是老三的婚事,经常让他睡不着觉。
但如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去魏地游历一圈,居然就拐了一个豪富大家来到沛邑,而且还要迎娶对方年轻美貌的淑女,这不由让刘太公觉得倍有面子。
更别说沛县大侠王陵,亲自率领众游侠来此地捧场,更让这场昏礼显得热热闹闹,十分的喜庆。
此刻,沛县众游侠和刘季的亲族兄弟,以及卢绾、陈豨等好友皆笑容满面的站在堂中,看着主位上两位新人正进行的共牢而食之礼。
刘季穿玄端礼服,缁(zī)衪(yì)纁(xūn)裳,着赤色鞋履。
刘季的衣着有一种士人的儒雅贵气,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却又给人一种浪荡子的感觉。
如今正是昏礼的紧要关头,他却不时回头,对着众游侠露出轻浮的笑容。
吕氏淑女则是纯衣纁袡(rán),这般衣着让她多了一种庄严华贵的气质,只是那张稚嫩且清秀的小脸面无表情,紧紧绷着。
两人之间,是一张漆木俎(zǔ),上面摆了许多食物。
螺肉制成的酱,冬葵菜腌制的菹,风干的兔所做的腊俎……
他们将要共同食用,行三饭之礼,之后还有合卺而酳等一系列的礼节,代表着夫妇从此同甘共苦,相互亲爱,如为一体。
只是如今,当刘季夹了一块腊俎扔进嘴里,一边啧啧大嚼着,一边却注意到对面的吕氏淑女竟然不动箸,两只眼睛无神的愣在那里。
“淑女,请吧。”
一旁的赞者忙低声叫了一句。
吕氏淑女才回过神来,忙伸手举箸去夹一块菜菹,这一幕让刘季脸色不好看起来。
乃公吃腊俎,你却去夹菜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冷着脸吭了一声,一旁的赞者也忙低声提醒了一句。
吕氏淑女这才发现弄错了,连忙又去夹了一块腊俎,塞进嘴里小口咀嚼着。
底下那些游侠看到,有不少人顿时笑起来。
“君子吃肉,新妇吃菜,不合适不合适,这样早晚要出事。”
“呸,等明天乃公撕了你们的嘴。”
刘季回头骂了一句。
有人叫道:“乃公娶新妇的时候,你刘季还不是满嘴胡说。”
“是呀是呀,还说明天撕了吾等的嘴,你刘季明天怕是下不了榻喽,是要爬着过来找乃公吗?”
这下,众游侠笑的更大声了,甚至还有人飚出满是淫亵的话语。
这般行为,在游侠之中倒是常见的事,王陵等人并没有阻止,反而跟着笑。
唯有刘氏亲属颇为不爽,喜好儒学的刘交更是嘴里滴咕着:“一群鄙夫,非礼也。”
但慑于那些游侠的行事,刘家人倒也是敢怒不敢言,怕一个劝阻反把事情弄得更糟,毕竟游侠之人一旦发起飙来那可是什么也顾不得,血溅当场也是可能的事。
在那阵阵笑声中,吕氏淑女举箸的手微微一颤,新夹的食物落在俎上,眼睛不由模湖,已是含满了泪水。
刘季见到这一幕,越发不爽,心中暗道:“哭吧哭吧,等晚上让你哭的更大声。”
就在这场昏礼进行的十分尴尬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好一阵惊呼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一种惊惶之意。
“发生什么事了?”
包括刘季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望向屋外,竖直了耳朵,想要听出外面叫的是什么,王陵更是让几个手下出去查看。
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屋外声音吸引的时候,吕氏淑女默默抹了一把眼泪,紧紧抿着嘴唇,神情已恢复了平静。
她重新抬头,看着对面正侧首望向屋外的大胡子男人,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这就是我要倚靠一生的男人吗?”
就在这时刻,刚才出去查探的游侠大叫进屋,惊叫道:“是秦军!从沛邑来的秦军,已到邑外两里了!”
“什么!”
“秦军,咱们这里怎么会有秦军?”
“该不会是那支南边来的秦军吧,不是说有我楚国大军正在将他追击消灭吗?怎么会跑到我丰邑来?”
“秦军都到了丰邑,难道沛邑也落入他们手中了?”
众游侠满面惊愕,大呼小叫起来。
坐在俎侧的刘季听到他们的呼喊,身体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秦军?
秦军!
刘季的脑海里浮现出外黄城的一幕幕,秦军士卒悍不畏死,一个冲锋就将外黄魏人杀得屁滚尿流,当场就将外黄城墙拿下。
他和张耳驾车逃跑,却被似乎早有所料的秦将率骑兵追击。
刘季甚至还能想起那个头戴板冠,格外年轻的秦军将领的模样。
恐惧瞬间爬遍了刘季的全身,让他汗毛倒竖,如芒在背,仿佛那些秦人已经将剑刃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是来自死亡的威胁。
他甚至还想到了被砍掉脑袋的张耳,哪怕他从来没有见过张耳的尸体,但脑海中还是冒出一个滴着血的无头尸体的模样。
秦军何其残暴也!
这一刻,刘季的心中甚至不可控制的出现了一个念头。
“这秦军来到丰邑,莫不是要抓我的吧?”
他想起小弟刘交常说的那些儒言儒语。
其中有一句他很喜欢,是什么“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具体意思刘季不清楚,刘交好像说过,但他忘了。
按刘季自己的理解,就是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站在危墙之下,是绝不能让自己处于险境的。
而他刘季,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诸位稍坐,我刘季去邑前为诸位看看秦人动向,去去就回!”
说着,刘季不待众人反应,就抛下对面的新妇和满座客人,径直大步往外奔出,临走前,他还不忘拿走一柄剑。
厅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卢绾反应最快,他一个跃起就跟着跑了出去,嘴里叫道:“阿季等我,同去。”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
王陵叫道:“秦人逼近丰邑,不知是否祸耶?刘季好男儿,敢去探查秦人,吾等安能在此坐等大祸上门,二三子,跟吾走。”
“走,随刘季同去!”
转眼间,众游侠纷纷拿剑往屋外奔去,只留下刘家人和俎边的吕氏淑女满脸惊愕。
片刻后,当王陵带着众人抵达乡邑门口,透过昏黄的天光,他们能看到一里外的大道上,正有数不尽的黑影正在接近,那是密密麻麻的秦人,足有数千之多。
王陵和众游侠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有游侠叫了一声。
“咦,刘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