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臀双腿一跃,从两辆马车的缝隙间跳入秦军战阵。
紧接着刚刚让开道路的秦卒就再度补上来,他们手中持着弩机,借着木制车身的掩护,瞄准着那些即将进入射程的楚人。
“军候,我这番表现的不错吧。我可把那楚国左司马骂的哇哇大叫,气的他马上就让楚军发动攻击,这样一来反中了吾等的计策,我这得算个功劳吧?”
黑臀跑进来,腆着脸请功。
“等战后让军法官给你记一笔,回了咸阳为你请赏。现在,去指挥你的士卒的吧,接下来吾等还要面对一场血战。”赵佗沉声开口。
黑臀应了一声,喜笑颜开的跑去指挥自己麾下的一千士卒防守。
赵佗站在专门供他眺望指挥的一辆车上。
他先远瞰楚军的状况,见那些仓促间接到攻击命令,才慌忙发起冲锋的楚军距离他们尚有一段距离。
赵佗便趁势高呼道:“二三子,楚军已至。吾等已是再无退避的机会,背后是泗水,那是绝地,吾等只有击败身前的楚军,才是唯一的生路!”
“击败他们,吾等就可以回家了,这是吾等回家的唯一希望!回家啊!”
在赵佗的高声呼唤下,四千秦卒的思乡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而且此刻楚军迎面来攻,更是让这种情绪达到了顶峰,转变为旺盛的斗志和战意!
“吾等要回家!”
“打败楚人,回家!”
……
四千秦卒一起高声咆孝,不少人变得热泪盈眶,拿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就连坐在后方的裨将军辛梧也被这情绪所感染,他激动的举起那支完好的手臂,高呼道:“回家!”
眼见秦军战意在这瞬间达到高点,赵佗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跳下战车。
站得高,看得远。
但若是楚军冒出几个神射手来,说不得射出一箭就能要了他赵佗的命,赵佗可不想把自己放到那种危险的情况下。
如今的秦军战阵,也根本不需要他站在高处指挥。
这四千秦卒只有一个使命,一个战术。
那就是守住!
四千挡一万!
直到,那个决胜的机会到来!
此刻,奔驰数百米过来的楚军士卒也进入了秦人弓弩射程。
嗖!嗖!嗖!
箭失飞射,如同疾风暴雨,冲在最前方的楚人倒下了一连串,发出一片哀嚎。
紧随其后的楚卒则在军吏的呼号下,踩过这些袍泽的身体,继续向着秦军发动冲锋。
只要他们跑的够快,就不会给秦人再次射出箭失的机会。
但马上,在射完弩失的秦卒退下后,第二波持弩的秦卒又补了上来,他们对着楚军迎头亦是一阵狂射,而且这一次距离更近,射的更准,一波射击起码有数十个楚人哀嚎着倒下。
不过秦军的射击也就到此为止了。
弩兵射完之后立刻退后,拿着长矛和长铍的秦卒补了上来,他们将手中的长兵器在马车之间的缝隙放平,正对着那些冲锋的楚人。
只要楚军冲到阵前,他们就会将长铍和长矛刺出去,将那些可恶的楚人扎一个对穿。
秦军将近三十辆马车围绕着泗水横放,成半月形状,形成一道特殊的壁垒。
在每一辆相邻的马车缝隙间,全都是一根根数米长的长矛和长铍,远远看去,整个秦军的阵地,就像是冒着尖刺的刺猬一般,让人难以下手。
所以冲在最前面的楚卒很无奈。
拿着长兵器的楚卒正要小心翼翼逼近,用手里的长矛,和对面的秦卒来进行一场戳刺比赛,看谁先刺到谁。
但马上紧跟过来的袍泽,不由分说的将这些楚卒往前顶了上去。
然后便是秦军的矛出如龙。
锋利的矛尖刺穿了那个楚卒身上的皮甲,扎入他的腹中,戳烂肚肠,然后又破背而出,再度扎入后方的楚人身体中。
那一根根长矛伴随着楚人的一阵阵惨叫,疯狂刺出,收回,刺出……
拿着短兵的楚卒则想避开秦军的长矛,欲爬上那些作为遮挡物的马车,那样就能跳入后方的秦军战阵中大杀四方。
但马车后,同样有秦卒拿着长戟在那里疯狂挥击,或勾或啄,不停杀伤着这些楚人。
当然,在付出了一些惨痛的伤亡后,楚军还是有人借着袍泽挡矛的机会,冲到马车近前,用手里矛戟杀死了一些秦卒。
更有勇悍的楚人借机跳入马车后的秦军战阵中,妄图来一场大杀特杀,虽然这些楚卒很快就被里面持短兵的秦人乱剑杀死,但还是对秦军造成一些杀伤。
在战鼓声中,在军法官的威慑下,楚卒们一个接一个的向着秦军的战阵扑去,一个倒下一个接着上,他们踏过地上的尸体,咬着牙向着前方冲锋。
殷红的血在泗水之畔流淌,每一声惨叫之后,都会有人倒在地上,尸体越来越多,甚至一些马车前堆积的尸体都有半米多高。
不时有大胆的楚卒攀着这些楚军袍泽的尸体爬到高处,想从上面跳入秦军战阵,但这样的人往往又被秦军后方上好了弦的弩兵射翻,成为这尸山中的一员。
在这场怪异的攻坚战中,楚军根本不需要什么阵法战术,只要拿着武器往前冲就是了,他们的目的就是突破这条由车垒构成的防线,冲入秦军战阵,杀死更多的秦人。
秦军也不需要什么阵法,他们只需要将楚军死死挡在马车形成的壁垒外就够了,有秦卒倒下了,就有后方的秦卒上去补位。
两军士卒眼中,再无其他东西,唯有一个“杀”字而已。
“左司马,这支秦军太狡猾了,他们借助那些车辆作为掩护,大量杀伤我军,照这样下去,就算能够将他们歼灭在这里,我们这一万人也必定伤亡惨重啊!”
景同咬牙开口,看着远方那惨烈的战场,眼皮直跳。
第一眼看到这些马车的时候,他还没多想,只觉得是秦军怯懦,不敢堂堂正正对阵,只能弄出一些遮掩物躲在后面。
以他们楚人的勇勐,最多几个冲锋就能拿下。
哪知道真打起来,那些马车形成的壁垒远比景同想象的要坚固太多,配合着马车后面那些挥动矛铍剑戟的秦卒,泗水之畔简直就成了一条楚人的死亡地带。
你楚军有一万人又如何?
在那三十辆马车组成的阵线前,能使用的兵力还不都和秦军一样。
所以昭平虽然喊着全军出击,其实楚军第一轮派上去围攻的也不过五千人。
因为面对秦人的半月形状的防线,能够接战的人数就那么一点,人数超过太多,其他人就只能站在后面大眼瞪小眼,根本发挥不出兵力上的优势。
而且因为秦军有掩护的缘故,楚军的伤亡远比秦人大得多。
“那你说怎么办?”
昭平侧首,冷冷的看着景同。
景同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总觉得强攻拿下秦军不太可能,但难道要撤退吗?
看看昭平那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眼睛,景同就知道这事情不可能。
而且景同也能理解,知道这是为什么。
贵族的荣誉。
不可玷污。
如果换成是他,或许也会这样做。
“我有一万人,哪怕两个换一个,我也能将秦人耗死在这里!”
昭平咬牙切齿,话语间充满了恨意。
他本是楚军老将,又得上柱国教导,在楚军中也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战将,在军事上颇有谋略,本不至于如此行事。
但无奈这支秦军对他造成的刺激太大了,让他近乎失去了理智。
满嘴的污言秽语,下流肮脏的辱骂。
不仅当众骂他昭平吃失,更是骂他的母亲是一个下贱的婢女。
作为昭氏嫡子,他昭平能忍吗?
更别说他的脑海里,还不停浮现着黑臀露出的黑乎乎的屁股。
奇耻大辱啊!
昭平恨欲狂!
一万楚人,哪怕在这一战中全死了又如何?
再从楚地各城邑拉一万人起来就是。
低贱的庶民黔首,死掉一批又会生出一批。
他们的性命,岂能和一位贵族的荣誉相比!
“我要杀了赵佗,杀了黑臀,杀了所有的秦人!”
昭平怒吼道:“让那些受伤的废物退下来把路让开,将除了短兵之外的四千人全部派上去,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秦人尽数歼杀!”
景同一震,知道昭平的命令不可更改,连忙和众将传令,鸣金将那正在攻击的五千楚军叫回来。
短短半个时辰的攻坚,五千楚人,能回来的也只剩不到四千了,而且还大多带伤。
秦军阵中,白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走回来道:“军候,楚人鸣金,吾等是否要趁机追杀?”
赵佗摇头道:“不用,他们尚有数千生力军,若是出击恐怕反中埋伏,失去车垒保护。那昭平大概是要再换一批人上来进攻。”
“你们趁着这时间,先让前面受伤和力竭的袍泽退到后面来休息。再把尸体搬运到后方,不要影响到接下来的战斗。西乞孤,你带我的短兵上去,一定要顶住下一次的楚人攻击。我身处后方,不需要你们保护。”
“唯。”
西乞孤没有多言,领命上前,带着五百短兵,加入前排的部署。
赵佗看着那些从前排往回走的秦卒,不少人一瘸一拐,双手无力的下垂。
长时间的厮杀战斗,不仅让他们精神高度紧张,就连身体也出现了力竭的情况,正好趁着楚军换人的时候到后方休憩一下,和之前留在后方的袍泽换防。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还有一些秦卒却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永远不能回到他们的家乡,见到他们的亲人。
赵佗沉默着。
在这短短休息的时间,秦卒们将战阵内的楚人尸体扔到身后的泗水中,袍泽的遗骸则暂时堆在岸边,把马车后的战场重新清理出来,以免影响到接下来的战斗。
赵佗大略一数,发现这一轮攻击中,秦军战死了近四百人,这个数字已经和他们伐楚之战以来,因战斗死亡的人数差不多了。
“我军伤亡虽然不少,但楚人死的只会更多,这还多亏了你弄来的这些马车。否则我四千秦军与他一万楚军在外野战,哪能有这种战绩。”
辛梧见赵佗脸色哀恸,不由出声宽慰。
赵佗点点头,就如辛梧说的,就马车外那密密麻麻的尸体来看,楚军这一次的伤亡是秦军的好几倍,起码有上千人。
而且他们不仅对楚军杀伤甚多,从鸣金后那些楚卒狼狈逃窜的模样来看,赵佗估计这剩下的三四千人恐怕都已经被吓破了胆,没了再发动攻击的能力和胆量。
秦军接下来,只需要顶住楚军的第二轮进攻。
这时候,之前围攻的楚军已经全部撤了回去。
楚军战阵中,重鼓敲响,来自左司马的军令下达,接到命令的四千楚军向着泗水岸边的秦军战阵迈步走来。
楚军发动了第二轮攻击。
这一次,战况依旧惨烈,虽然这批楚卒被马车前的袍泽尸体所震慑,导致他们心中畏惧,但他们毕竟是休息了半个时辰的生力军,攻势依旧很凶勐,让秦军战阵中不停出现损伤。
“军候,那涉间怎么还不来?莫非他要等到我军战阵被楚人攻破,他才动手?”
张贺从前线退下,浑身浴血,在赵佗面前抱怨着。
虽有马车掩护,秦军士气如虹,让他们的战斗力远超楚人,能对敌人造成大量杀伤。
但是秦军自身的伤亡也在不断的增大,死亡人数眼看着就要接近六百人了,而且剩下的士卒也是越来越疲累。
赵佗抿着嘴。
果然背水一战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怪不得历史上除了韩信和极少数名将外,敢用这一招的将军大多都是失败的下场。
哪怕他们这支秦军有各种良好的状态加持,归心似箭,士气如虹,英勇善战,但终归很难抵消掉数千人的人数差距。
以少胜多,何其难也,非世之名将安能为之。
但赵佗有信心。
因为他尚有后手。
“涉间,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