蓚县,这个县城遍地都是大豪宅,因为它是渤海高氏的老窝。
县城周边分布着很多堡垒,俨然就是一座座小城池,里面有数量庞大的私军,军府有的兵械,他们都有。
这种现象在大隋是非常常见的,主要源自于晋末八王之乱开始,五胡乱华,天下大乱,世家大族纷纷构建营防堡垒,保全自身。
所以但凡有点名气的家族,家里都有土堡石堡等防御工事。
随着各大家族在乱世中逐渐积蓄起足够的武装力量,门阀因而进入鼎盛时期,占有大量土地和依附人口、田庄山泽,主宰地方经济,在国家政治层面,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现象,以隋唐为最。
张须陀还是第一次见到高熲,有一种见到偶像的兴奋与羞涩。
山东与河北边界上的叛军,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余部正在追剿,张须陀趁着这个机会,赶来蓚县探望高熲。
高熲在三子高表仁的搀扶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腿上盖了一件毯子,然后令奴仆将门窗都打开,透透气。
“老了,受不得一点风,往日紧闭门窗,以至屋内气息浑浊,到让两位见笑了。”
鱼俱罗赶忙道:“您老这是什么话,我二人皆为晚辈,能聆听您老教诲,实是三生有幸,今日能坐在这里,乃卑职毕生期盼。”
他的官不小了,身上还有个高唐县公的爵位,但是在高熲面前,他与一名普通将领,没有什么区别。
鱼俱罗跟着杨广南下灭陈,是见过高熲的,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因为身份差距太大。
他那时候,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总管,而高熲是五十万大军的元帅长史,隋灭陈之战的真正统帅。
张须陀也笑道:“此番赶来,就是担心您老的身体,卑职心中牵挂,虽知叛乱未定,不宜擅离,但还是忍不住来了。”
高熲笑了笑,示意儿子高表仁给二人添茶,两人都是同时起身,以示礼节。
杨勇如果不到台,高表仁的地位,不是他们俩能比的,人家以前可是渤海郡公,因为人家的媳妇,是杨勇的闺女大宁公主,不过现在是个庶人了。
“王薄必须死,此人擅妖言惑众,依附者众多,派了追兵没有?”高熲问道。
鱼俱罗点了点头:“您老族内的高开道,已经带五百人去追了,相信很快会有结果。”
高熲点了点头:“我病重不能理事,河北山东的事情,就拜托给二位了,千万不要大意,如今两地之乱,不过是生火之初,一旦有人添柴,火只会越烧越旺,还是要以安抚百姓为重。”
“齐公放心,我们一定谨慎从事,不敢大意,”鱼俱罗点了点头。
张须陀则是将话题引申开来,道:“辽东方向,似乎一切都很顺利,辽东城、武厉逻城先后被拿下,扶余城听说也快了,许国公的主力已经南下,攻破平壤,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情了,届时我大军南归,河北山东之乱,自然迎刃而解。”
高熲笑道:“高句丽,不是那么好打的,老夫当年与杨谅远征辽东,虽然败于天时,但是高句丽的城防之坚,武备之盛,老夫也是历历在目,此番若不是有太子的精炼兵械,李靖的临阵应变,辽东都拿不下来。”
鱼俱罗点头道:“卑职倒也听说了,吐万绪虽然轻浮冒进,却也误打误撞,给李靖创造了攻城良机,说起来,拿下辽东确实有一些运气成分。”
“那么齐公认为,我大军何时可攻破平壤?”张须陀请教道。
高熲沉吟片刻,澹澹道:“关键在鸭渌水和萨水,这两个地方多为平原,有利高句丽重骑作战,如果顺利突破,宇文述便可与来护儿合兵,攻打平壤,如果不顺,就需要提早撤兵,否则傍海道水位上涨,我大军后路被断,恐有被围之险。”
张须陀疑惑道:“我有兵甲之利,人数占优,就算攻平壤受挫,也不至于撤兵吧?辽东城可是还囤积着四十多万大军呢。”
高熲摇了摇头:“陛下此番出征,百万之众,纵观古今名将,有谁能统御如此大军?兵在精,而不在多,这就是为什么真正深入番邦腹地的,只有三十五万,人多了,就不好管了,宇文述,本是大将之才,然比之杨素、史万岁、贺若弼、韩擒虎尚且远远不如,此四人领军,多者二十万,少者万余,宇文述何德何能,节制三十五万兵马?他没有这个能耐的。”
高熲坐直身子,继续道:“三十万大军,一旦遭遇大败,士气必然受损,若不能及时安抚,恐成溃败之象,杨素若在,或有这个本事力挽狂澜,宇文述嘛,他是真不行,也没有这个威望。”
张须陀点了点头:“北路段文振,东路卫玄,西路李靖,再加上于仲文,以许国公在军中的威望,似乎确实不好节制。”
鱼俱罗在一旁笑道:“别说这几位了,崔弘升、薛世雄、张谨,也不买他的账啊,许国公自打灭陈之后,似乎便没怎么出征过,在朝堂确实风生水起,但是军中,终究还是差了一等。”
历史上,宇文述还打过吐谷浑,但是这一世,吐谷浑被杨铭给灭了,所以一直做为皇帝宠臣的宇文述虽然在朝野权柄彪悍,但是军方不买他的账。
但是杨素不一样,杨素从北周就开始领军出征,一直到跟随杨铭平定汉王叛乱,近三十年,就一直在打仗。
三十年啊,你就是一直败,对于军方的操控,也是非常可怕的。
要么说,大隋名将半出越公呢。
杨、史、贺若、韩,这是大隋仅有的四个进入武庙的,其中以杨素为最,剩下三个都差不多,毕竟杨素总是指挥大兵团作战,史、贺若、韩,很少有这个机会。
而高熲,被史书定义成了文臣,因为他在国政上的贡献,远胜军功。
高熲笑道:“此番远征,若是换作太子,老夫便不会有丝毫悲观,须陀是史万岁旧部,史万岁是太子之师,你今后还是要烧好太子的炉灶。”
张须陀下意识看了一眼鱼俱罗,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他,于是他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史万岁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今后若有机会进京,他肯定会去一趟东宫,好与太子见面,订立主仆身份。
但是独孤公这句话,他不能当着鱼俱罗的面回答,因为鱼俱罗是皇帝的人。
而鱼俱罗其实是不在意的,因为独孤公能当着他的面,如此吩咐张须陀,可见独孤公心胸坦荡,不拿他当外人。
再说了,他不想巴结太子吗?人家可是储君,现在不巴结,以后巴结就晚了。
两人今天来见高熲,其实就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了,小巫见大巫,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人家打交道,可不是得珍惜吗?
以前你想跟人家坐下来深谈,也不够格啊。
鱼俱罗道:“卑职因为舍弟鱼赞的事情,惹陛下不快,如今仍是无法弥补,您老久侍陛下,在您觉得,卑职今后的路,是不是不好走了?”
他的弟弟鱼赞,本来是杨广的绝对心腹,但是入宫之后太横了,把杨雄给惹毛了,被杨广赐死。
因为这事,鱼俱罗都跟着获罪了。
大隋就是这样,一人犯错,总是要给你找个牵连的,但是又不是牵连太广,那就直系亲属吧。
你是兄长没把弟弟管好,是你的错,鱼俱罗当时的罪名就是家风不严。
实际上,这是皇帝操纵臣子的一种手段,按理说,鱼赞犯事跟鱼俱罗有毛的关系,但是我就要把你扯上关系,给你定个罪。
有了罪的人,自然会滋生一个念头:怎么消罪?
还能怎么消?忠君呗。
所以有时候,忠臣是敲打出来的。
高熲宦海几十年,伺候两代君王,一位权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笑道:
“把事情做好,做到让陛下满意,路,自然就好走了,眼下的河北不正是机会吗?不要等着陛下教你怎么平叛,事事要想在陛下之前,什么事都能办好,那将来交给你办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多,路不就越来越长了吗?”
鱼俱罗笑道:“公之赐教,浅显易懂,就怕陛下对我早有成见啊。”
他是了解杨广的,知道杨广是个小心眼的人,还特别的记仇。
当初弟弟鱼赞犯事的时候,他还不服来着,觉得处罚过重,因此还被杨广踹了两脚。
高熲忍不住笑道:“君王之心,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有没有成见,你也看不出来,身为臣子,但知尽忠职守,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河北的乱子你如果能够处理好,太子那边会帮你铺路的。”
鱼俱罗一愣,心知高熲是在暗示他,太子的炉灶,他最好也烧一烧。
可是他没有机会跟太子牵扯上啊,东宫有谁是自己的熟人呢?好像没有啊,那边都是一帮年轻人。
嗯?不对,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他曾经跟着杨素平叛江南,剿灭反贼高智慧,因此与杨约关系匪浅,或许能托付杨约,帮自己引荐一下。
花钱点吧,杨约这老小子,你不花钱,他不给你办事。
反过来说,只要钱到位了,就没有人家办不成的。
做人要讲信誉,杨约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诚信的,活该人家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