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槐一起把梧乐先抱到了明夜雪的城隍庙里,孟槐的山神庙太小,还容不下,阿雪的山神庙最大,虽然也有些破败,可已经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好的庙。可惜阿雪一走,她的金身随之也出现了破损。
孟槐守着梧乐,我站在阿雪的金身下,片刻的凝望,时间宛如千万年漫长。
所有的事情,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怎么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深彻骨髓的痛,此刻我的苦,我的绝望,与他们一比,又显得那么微茫,不值一提。不过是生离死别,不过是灰飞烟灭,不过是死生不复相见,不过是永生永世缘尽于此……
不长的岁月里,我未曾对她有过半句海誓山盟,只是一腔的喜欢。
望着她的神像,我不停问自己一句话。
我如何配得上?
我如何配得上她的牺牲?
我没见到她为我熬过鬼王的雷霆,没尝到她历尽仙劫的苦,在我不曾回应她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来,雷霆劈在她身上穿心透骨的痛,她那么孱弱的一个鬼妖,要靠什么撑过来……我没有对她说一句,阿雪,你为我受苦了。
当谯明山起风的时候,我未曾替她挡过。
而我想要见她的时候,她却总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我可以没有那通天的本领,我为什么连替她挡一挡风,都没有做过。
每次匆匆相见,聊一聊天,打打妖怪,就这样过去了。
原来红尘,是这样残忍,是这样不近人情。
阿雪,为什么我以前像个瞎子一样,看不见你也是喜欢我的呢?
我多想和你一起走过谯明山的每一处风景,告诉你我曾在这里长大生活的痕迹,谯明山还有很多奇珍异兽,藏在山脉深处,我想带你去见那些老朋友们。
还想带你去谯明山顶,坐在那里并肩看,沧云明月出。瀚海朝阳升。
如今心里千万句话,都凝作了眼眶喷薄而出的泪,我对着一尊神像无话可说,这天地再没有明夜雪了。
原来,哭是这样的。
真的比死还要难受。
“何罗,阿雪……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节哀……”孟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畔,他一身血污,神袍凌乱,背后被灼烧的累累伤痕触目惊心。
我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咽下了所有的哭意,强行忍下那满腔的悲怆,大口呼吸了一下,颤着声音说:“我没事,我替阿雪报仇了。不管怎样,梧乐山神被救回来了,以后来日方长。”
孟槐长叹了一口气,拍拍我的肩,微微摇头:“她视登仙证神为毕生追求,断了仙根,怕是比要她的命还痛苦。她若醒转,我该怎么跟她说,就算我不说,天庭派神君来没收仙册,褫夺神职,她怎么受得了……这一切本不是她的错,她遭了那么大的苦,却落得这样下场……以她的傲性,我怕她宁为玉碎,再世轮回,也不肯将就……”
想起昨日孟槐喂药那一下,他忍了近千年的岁月,卑微到尘埃里守着他的梧乐山神,梧乐高洁如天上皎皎月轮,不忍亵渎,宛如他心尖尖上的琉璃花瓣,恨不能对她倾尽所有的好,到头来也只是借着喂药放肆这一回。连她活下去的念想,都不曾奢望与自己有关。
知她不能候,知他不能躲,情之所至,遍地生愁。
人间到底有多苦,苦到众生活不过数十年悠悠岁月,便想重头再来。而我们神仙却有千百年寿岁,看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把一颗玲珑心磨成百炼钢。
“不会的,她心里有你。”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信,可是看到孟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只有这样哄他一句。
往日在谯明山时,每次他抓不到猎物,我就吐他一脸水,然后安慰他,哎呀,小的不去,大的不来,等会就抓到更大的了!
隔世的嬉笑怒骂啊,想起来怎么感觉像是别人的人生,惹上了九婴,果真没什么好事。
“她不能,也不会。罢了,罢了,顺其自然。”孟槐怅然道,这话不知是说与我听,还是讲给他自己听。我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思所想,若梧乐有心,四百多年,石头也该焐热了,许是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的失意,已麻木成了习惯。
他也明了,我只是在哄他而已。
他与梧乐,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将烬星火,摇摇欲坠,随时熄灭。
“你且在此好生照看他,我回家去看婴离。”我向他告别,翻上云头,径直向家飞去。
此时回家,一片安详。曾彬搂着于露荷在床上幸福地睡着,前世那个万人传颂的大英雄,如今也就是平凡的一个程序员,于露荷虽然睡着,一只手却还留在摇篮里,压着小橙子的被角,小橙子均匀的呼吸声,睡得很沉很沉。
“婴离……”我对着小橙子轻轻唤了一句。
没有声音回应我。
“我看见你的朝云姐姐了,她像当年一样漂亮,威风。”我对着小橙子,自顾自地说。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拦你了。”随即念咒,撤去了牵魂咒。
“她到死都护着你,你别辜负她。”我转身,回头对着那张婴儿床说。
我没了阿雪,孟槐的梧乐生死未卜,婴离前世想要守护的人,此刻就在楼上,楼上的那个人,纵然不是神,以凡人之躯,还是要护着他。
“我知道她平平安安回来了。”婴离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头去看他,他神色凄离,宛如也经过了一番鏖战,可他的表情看不出大悲大喜。
也许,他被牵魂咒困在这里,天人交战,五内如摧,却无能为力,像极了前世那个抱着朝云尸体在云梦泽坐了一下午的少年。
太害怕再失去她了吧!
今天之前的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切梦刀还让她恢复了前世记忆,我全都看到了。”我低低地说了一句。
“看到了又怎样,我已经不在乎了!”婴离的声音冷如寒冰。
我壮起胆子,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地说:“朝云痛骂你,收走悯生剑,只是为了引走流誉,她什么都知道。你的朝云姐姐仅仅为了保护你,心甘情愿把命送了。整个云梦泽,都比不上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