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下坠之时,我看到了师父的脸。
在我之后,他抢身跳下太极炉,飞速赶到我之下,横掌拖住我的腰身。
我惊诧道:“师父……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地底升腾的热浪翻动他的发丝,他宽和微笑:“为师说过,只要弦断,一定会赶来。”
师父嘴角的笑似清泉,沁人心脾,浇熄炉内真火的灼热。
在地牢中,子桑玦问我,为什么不拨断琴弦,我说,留到下一次,等不到你来救我的时候。而就在刚才为百里卿抚琴一曲之后,我抱着最后的希冀,挑断了瑶琴的琴弦,这一次我真的等不到他来救我了,因为带兵攻城的就是他。
但我也没有等到师父。
可当我抱着必死的决心纵身跃下太极炉,师父却来了。
两具凡人之躯难耐真火,多待一刻,我都觉得呼吸困难,而师父的袍角已经被火舌舔上,扭曲着蜷缩在一起。
“为师送你出去。”
这是师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施力将我送出太极炉,自己却没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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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香烧,轻烟缭绕。
耳边隐约有交谈声:
“命数难易,天命难违,阿苏分出长伶灯的精魄救人,如今若要救她,只能取回那些被她分出的精魄……但如此,天下将有一番**,被篡改命格之人的结局,也将易改。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我说过,不惜一切代价。”
“殿下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也会因此发生异变,最不济,可能会一切归零,九九归一,重头开始。”
“既是我亲自取得的东西,我也有能力取第二次。”
“殿下不后悔?”
沉默半晌。
“我最后悔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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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灯光昏暗。
昏睡中曾听到的苍老声音再次响起:“怎么,好奇你在哪?这里是九隼,巫医村落。我是巫蛊医师,离尤。”
一个耄耋老者坐在火堆旁,隔着火堆含笑望着我。
他穿着粗布衣,筚路蓝缕,脸上皱纹遍布,身上每一寸都显出岁月的痕迹,唯独他那一双矍铄有神的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的师父呢?”我仍记得自己跌下太极炉的那一刹那,是师父赶来救了我。
他徐然道:“你的师父为了救你,已经葬身火海。”
他说得风轻云淡,好似看透世间悲喜爱憎。
他继续道:“即便你的师父把你救出太极炉,但你体内真元被损,长伶灯也已无续命之力,公子玦将你带回去时,你也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正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么,这个老人家为何一派胡言,要危言耸听。
我道:“老人家,您若闲得发慌,我给你讲几个笑话便是,为何要拿别人的性命寻乐子?你寻我开心便罢,可我师父是厚德君子,您又何苦拿他的安危开这等玩笑?”
离尤前辈呵呵笑道:“我活了两百年之久,早过惯了枯燥乏味的日子,又怎么会闲得发慌,说假话诓你?你本也已经身死,但公子玦央我救活你,我便取回了长伶灯中那些被你分出的精魄。”
他把手伸到火上烤。
“什么叫你取回了那些精魄?”我茫然不解。
“就是曾经靠着这些精魄续命的人,会重新按照自己的生命轨迹死去,而且因为违逆天命,她们的下场还可能会比原来更惨。”他不痛不痒:“你不信?我且让你看看。”
不知他是怎么拿到了长伶灯,此时将长伶灯取出,放到火焰之前。
长伶灯的光芒已经暗淡,此刻映上火光,通体又泛起红霞般的颜色。
离尤前辈的右手在灯壁上一划,雕花的笼壁上闪过影影绰绰的人影:
扯过三尺白绫的华服夫人、举着灯笼骑白马出城门迎接新娘的男子、焚倾宅子的大火、花容月貌的双生姐妹、横刀指向妻子的将军、被埋伏的王子和翻天的马蹄……
他们是欧阳盏矜,是长伶君,是淳于姐妹,是我的父母,是凝儿……画面中他们皆手提一盏长伶灯。
画面支离破碎,但鲜艳真切。
一盏长伶神灯嫣然化身成走马灯。
光影消逝,离尤前辈道:“你所看到的这些,就是他们现在的下场。原本妄境之中,只不过死了赛蕊一人,大局之势仍然稳定,呈一片祥和之态,而现在,妄境内忧外患,长伶君战场被困,赛蕊牺牲自己,还反被诬为盗灯之贼,即便死,也背负着长伶君对她的误会;双生姐妹原本一家和乐,双亲对一双娇儿宠爱至极,灭门之前也享了十数年的天伦之乐,可自从取回精魄,淳于姐妹的生命轨迹陡然改变,婉鸢从小身患怪疾,性命难保,我怜她身世,便从中帮忙,把她领回九隼治病传医,可也因为这样,她的娘亲与她生隙,原本婉鸢只是因为一个年武之而死,如今,她死前,却是要遭受寻安士兵糟蹋……”
心里知道这位前辈不会欺骗我,但我却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我喃喃自语:“我原以为,解救了他们脱离苦海,可没想到,却害他们至此。”
离尤前辈宽和地笑,“阴晴圆缺,轮回有道,有时候太圆满,反而会出现缺憾。”
“可她们本不必落得比原来更惨的下场……”罪恶感盘踞心头。
离尤前辈沉吟半晌,道:“其实,这个烂摊子也不是没有法子挽救。”
“请前辈赐教,晚辈恭聆圣音。”眼前蓦然升起希望。
起码,我要解开长伶君对赛蕊的误会,要解开羌树心中婉鸢和花辞树之谜,要把九隼的大权还给百里卿。
他道:“把你走过的路,重新再走一次。”
我一知半解:“重来一次?”
他点点头,问:“一切都要重来,你有新的机会去得到曾经没有得到的,但也意味着,曾经所得到的将会全部失去,你可后悔?”
想也不想,我笃定道:“不后悔,我要去弥补那些遗憾,再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姑姑和师父不在了,百里卿也撒手而去,我在这世上没有值得惦念的人了。
“重来一次,姑姑和师父会回来吗?”我问。
离尤前辈摇摇头,“他们大限已至,回天乏术矣。但百里卿那孩子,还有一线生机,你会重新遇到他,但他不会再记得你。”
不会再记得我。
我道:“既然这样,那便公平些,他不记得,我也统统不要记得以前的事。”
如果重来一次,却还要背负着这么多的回忆,那样太痛苦。
他抚须,“这个不难,要封印记忆,只需要将你的狐火印记封印起来。狐火受了禁制,你也能重新获得一副新容貌,你脸上这些疤痕将会祛除。”
“前辈……我能不能,先遇到百里卿?”我没由来地问。
前辈却一点不显惊讶,点头遂了我的意。
我又道:“那可不可以,让他从来都不知道,白狐尾的主人是我。”
这时前辈又些不解,却也不讶然,他问:“让他知道不好么?既然要守护,守护真正的主人,理所当然。”
我摇摇头,“只是因为誓言而不得不履行承诺的守护,我宁愿不要。”
和蔼的笑意又攀上离尤前辈的眉梢,他忽然问:“所有人你都交代了,那公子玦呢?他的遗憾是你,悔恨也是你,你呢?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我有些恍惚,良久才怔然道:“我会放过他,也求他放过我。”
子桑玦,我们两清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