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一曲终于唱罢，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舞姬纷纷下了台，方才还咿呀喧响的台上，如今人去楼空，有种说不出的凄清萧索。

百里卿立在席外，面色凝重。

我笑道：“是曲唱得不好么？你作甚这么严肃？”

他握紧佩剑，冷肃道：“子桑国的兵已经逼近城外。”

我问：“你是在指责我，兵临城下，还在这里享乐？”

他没有接过话，表情如石刻般冷漠。

白狐尾真正的主人是我，即便他怎么因为苳慈的死难过，他还是要遵守誓言要保护我，但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保护我。

我吃吃道：“你真可怜，不想保护我，却被逼着不得不保护我；我也可怜，不想当这万彦的王姬，却被逼着不得不当；我们都可怜，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姑姑去世，我便独留在谷中，没想到三位万彦遗臣寻到了谷里，之前子桑国的万彦细作的罪名落在我头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们再一查，便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们找不到姑姑，只能将我带回万彦宫中，要我做听话的傀儡。

来到万彦已经有些日子，我天天无所事事，沉溺丝竹管弦，以此做无声的反抗，可是三位阁老并不以此为忤，反倒事事依着我，我也更加颓然，凡事由他们摆布。

“好久没弹琴了，我给你弹奏一曲吧。”也不理会百里卿答应不答应，我兀自登台，横过瑶琴，缓缓拨弦：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百里卿的神情愈发凝重，我疑道：“觉得曲子太沉郁，太煞景，你不喜欢？”

我转了弦调，往高处走，音调叮咚欢快起来。

殿外却响起肃杀喧响和震天吼声，看来是城破了。

我稳了稳弦，停下奏乐，兴致索然：“真扫兴，心情都给搅坏了。”

百里卿拱手恳切道：“如今城中形势危急，趁现下三臣不备，我带你离开。”

我坐在台上，一动也不想动，“你走吧。”

他脸色一沉，定定站了一瞬，头也不回转身出了殿门，毅然绝决。

殿外的喧哗声如奔涌的江水，越逼越近，我静静坐在大殿的戏台上，望着紧闭的殿门发呆，想象着敌军杀进来，想象着长戟刺破我的心头，穿过我的身体。

殿门破开，一个男人持剑而入，却是已经离开的百里卿。

我讶然：“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他满面鲜血，手臂上多处剑伤，血顺着手臂缓缓流淌，淌到剑柄，再淌到剑身，混着剑上沾满的鲜血，一起从流到剑尖，最后一滴滴坠到大殿的红毯上，如明珠点点坠地。

“敌军攻势太猛，我已经抵挡不住，我带你杀出去。”

我甩开他，十分生气：“谁让你迎敌，我不是让你走吗？”

百里卿置若罔闻，此刻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我，把我往殿外拖。

外面都是官兵。

还有敌军。

两色军服混杂，相互缠斗。

百里卿带我往人少的地方去，却在中途被敌军拦截。百里卿不逃了，他将我拦到身后，死死握着佩剑的剑柄，身上每一处都在蓄势待发。

两方交战，杂沓的战靴和兵戟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百里卿坚定而冷毅的双眸攀满了血丝，战到危急关头也一手紧紧拉着我的手，那些飞溅的鲜血泼在我的脸庞，腥热，粘稠。

敌军见他护着我，显出了弱点，矛头纷纷转到我身上。

一把把长戟刺入他紧握我的手臂，他闷声咬牙，长剑一挥，砍掉了一只只长戟，那只皮开肉绽的手却仍牢牢紧拽我的手。

百里卿拼杀出一条血路，最终敌军改变作战计划，持长戟的步兵退下，换上一批弓箭手。

“放箭！”

百里卿挥剑挡箭，剑身被舞成青虹，宛若一道屏障挡住了密密匝匝飞来的箭矢，弓箭手换了一拨又一拨，飞来的箭矢像一道更大的屏障，将二人围困。

百里卿身负重伤，动作渐渐迟缓，来不及挥剑挡下的箭矢，他就用自己的身体作盾。

“负隅顽抗，看你能撑多久！换主力军！”敌军将领一声令下，弓箭手退下，持兵戟的士兵从后方攻进，来势汹汹，黑压压如乌云将二人团团围住。

长戟朝我们刺来，百里卿抱着我旋身而起，将刺近身来长戟齐齐削断，刚要飞身而起，我们却被结界弹回地上。

猝不及防，一支长枪陡然从身后猎猎刺来，百里卿将我猛地一带，将自己的背部朝向长枪，锐利的刺头贯穿百里卿的胸口，染上血色斑斑。

那支长枪进而又往前刺向我的胸口，没入肉里几寸。

团团围住的敌军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急令：“殿下有令，留阮陵苏性命！”

那声命令止住了没入我心口的长枪。

与此同时，一支支宛若噩梦的长戟直刺上来，纷纷扎向百里卿。霎时间，他的背后，双腿，肩部，双臂，登时血流如注。

我眼睁睁望着他在自己面前变得千疮百孔。

鲜血溅上我的脸，百里卿缓缓伸手替我擦去，他的口中却涌出汩汩鲜血，他道：“我终于，不负娘亲重托，直到死，也守护白狐尾的主人……”

我想上前扶住他，却连同他一起跌在地上，“你不能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双唇半启，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活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