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你回来了。”一抹淡雅的身影从小筑内推门而出，这是我日思夜想的姑姑，她恬然莞尔：“你这位朋友等你许久了。”

子桑玦说他是来接我回去的，看着他，我一时间竟忘了要回到谷里的原因。

姑姑不问我为何要以轻纱遮面，也不问我出谷的那段日子都经历了什么，好似她全都明了。

她做了清淡小菜招待子桑玦，也算为我接风洗尘。师父出了远门，所以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

这顿饭是我吃的最滋味难言的一次。

他们都是我打心底里最爱的人，可是如今我们之间却似有了隔阂，有些事不能言明，有些话要藏在心里。

我曾很多次幻想带着子桑玦归来拜谒姑姑和师父的场景，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这样的心态之下实现。

晚上姑姑为我洗头，洗净了头发，姑姑将我的头搁在她的膝头，边替我晾头发，边拿手当梳子替我梳头。

就好似很多年前一样，时光从未从我们之间溜走。

我同她说了许多话，也从她口中得知，子桑玦将我们的事告诉了姑姑，他这次来是为没有保护好我而道歉，并且希望我能跟他回去。

我爬起身，搂着姑姑的脖子，撒娇说只想留在姑姑身边，哪儿也不去。

姑姑要用脸蹭我的脸，我慌忙闪避，她却揭下我的轻纱，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泛起点点清光。

我抽了抽鼻子，压下鼻头的酸意，说自己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姑姑一点不厌弃，伸手慈爱地抚摸我的脸颊，那股泪没有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

“姑姑等一个人，等了一辈子……姑姑不希望你步这样的后尘，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想不想随他走，你要听一听自己的心，不要让自己后悔。”姑姑牵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到我的心口。

“阿苏长大了，有朝一日，姑姑不能再庇佑你，那时你该怎么办？他虽不能保护你，可你要学会保护你自己。”

第二日醒来，姑姑睡着的地方空了出来，余温还在，我赶忙披衣下榻，冲出门去寻姑姑。

姑姑穿着她最爱的鹅黄色绸裙，站在湖边望着湖水神思怔然。

我莫名松了一口气。

晨间雾气未退，湖面上的飘着一片水雾，虚幻朦胧。

姑姑回身望了我一眼，嘴角含着一抹凄楚的笑容，转身便向幽谷深处行去，很快便淹没在大雾中。

我追上去，却找不到她，我喊她，却没人回应。

忽然我在大雾里瞧见了一抹鹅黄色，是姑姑在跳舞。

姑姑为什么跳舞？

俄顷，许多藤蔓疯长，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姑姑足下，藤蔓上布满倒刺，姑姑便在倒刺上跳舞，似不觉得疼。

姑姑越舞越急，藤蔓越长越凶，我才意识到，姑姑催动了灵力。

藤蔓纵横盘结，筑成一堵墙，将姑姑困在里面，还有些粗壮的藤蔓似蝮蛇，飞舞着要去缠姑姑的身躯。

我冲向诡谲的大雾，冲向姑姑，化指为剑，运力劈断疯长的藤蔓，可不管我怎么努力，那些藤蔓和荆棘源源不断地重生滋长，我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只大喊着姑姑快出来。

有人拉住我，连拖带拽地把我扯离了那些藤蔓，他满脸惊怒，叱骂道：“不要命了！那是招魂舞。”

是子桑玦。

我又哭又喊，声嘶力竭：我不管什么招魂舞，我只要我的姑姑。

子桑玦手脚并用，奋力拦着我，我对他又抓又挠，所有恐惧和怨恨都发泄到了他身上，终于我不再挣扎了，因为围住姑姑的藤蔓中乍现一道光，那束光笼罩住了姑姑。

我听到姑姑在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

“我等了一辈子，等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不过是等你来跟我道别罢了，哪怕只是道别……可你连一句道别都不愿给我，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就先走一步了。”

姑姑的音调凄厉哀婉，她又问：“如果我当时没有负气将你推向她，你还会去向父王请命，要娶她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光束中响起：

“会。”

我终于知道所谓的招魂舞是什么意思。

姑姑招来了父亲的魂魄。

光束消失了，我又看到被藤蔓围在中央的姑姑，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一贯带着的憾恨，反而泛着解脱和释然。

藤蔓缠上她的四肢，倒刺刺破她的纤颈，血染荆棘。

她至死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的姑姑终其一生都在等一个人，最后牺牲性命，只为了问他这么一个问题。

我跌坐在地上，痴痴望着姑姑血肉模糊的身躯，子桑玦蹲低身子来抱我，我哭着捶打他，“还我姑姑……”

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任我捶打。

哭够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你和姑姑说了什么？”

子桑玦错愕不及，半晌，默然垂首。

果然。

就是他告诉姑姑，我的父亲早在当年万彦和俚族的战争中阵亡。

我注视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害我姑姑？”

他抬起头迎向我的目光，“阿苏……”

我听到自己冷静的质问声：“万彦和子桑大战在即，你担心姑姑会以公主名义主持复国，对么？你来这里不是要来接我，只是为了让姑姑对万彦齿寒，对么？你算准了，如果姑姑知道了当年万彦阁老对我父亲的阴谋，姑姑一定是不会再帮他们，对么？你就是要看到一切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才称心如意，对么！”

他眉头紧蹙，满脸痛心，眸光如投下石子的湖面，出现了动荡和裂痕，“我承认，我不想让你姑姑回去为万彦助焰，但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子桑玦就在我面前，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我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悲痛如潮水淹没过我的头顶，窒息一般难受，姑姑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怎么伤害我都可以，但为什么要伤害我最亲最爱的人？

眼泪从脸颊上无声滑落，我心灰意冷，“迟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