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姑娘。”长福身边的小太监首先发现了我,结巴唤了声。
这一唤,算是见礼,也算是提醒长福。
长福看到我,先是一愣,尴尬之色浮上脸来。
心虚使他压下了几分怒气,但毕竟是掌事大太监,不过一瞬,他又恢复趾高气扬之态,顺势在我身上瞟了几眼。
跪着的宫女看到我,仿佛看到救星,委屈过甚,哭得更厉害了,我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长福欲出言相阻,却不知为何又忍了下去,任我将宫女扶起。
宫女的裙摆全沾上了地上湿濡的秽物,我看不过去,抽出手帕便给她擦,谁知她向后避了避,拖着哭腔摇头,“奴婢轻贱,不打紧,莫要弄脏阮姑娘的绢帕。”
长福听了,鼻子里轻蔑一哼。
我这时才上前行礼,他将身子侧过一旁,不受我的礼,嘴里阴阳怪气道:“阮姑娘这么大礼,老奴不敢当!”
我道:“刚才我听到公公说,这被撞翻的东西很重要。”
长福眼睛似长到了头顶,瞧也不瞧我,“那是!”
我又道:“我的婢女是为了我,才不小心撞翻了这东西。”
他哼一声,继续道:“那是!”
我忖道:“这么说,这罪,算来算去,还是得归到我头上,要罚,就得罚我?”
长福继续仰着头:“那是!”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忙接道:“咱们宫里,没有下人犯事儿,主子受罚的理!”他清了清嗓子,剜一眼宫女,“这罚,还得她受!”
“长福!这是怎么了?”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如清水在银瓶中涌溢。
众人闻声,立刻精神抖擞,朝我身后行了跪拜礼。
长福哈腰迎过去,奴态尽显:“老奴见过凝儿姑娘。”
听到这声叫唤,我也随众人转过身,看到了那位宫人们口中争相传说的凝儿姑娘,濮阳少耀的胞妹,相府二小姐。
“远远就听到我的名字,长福,你是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吗?”濮阳凝儿双手背过身后,直直望着长福,审问的语气略带俏皮。
长福知道她是在跟自己闹着玩,也不敢把玩笑开回去,随即把腰压得更低:“老奴哪儿敢哪!二王子殿下赐给凝儿姑娘的东西给这奴才打翻了,正在替您教训她呢!”
濮阳凝儿不失玩心:“玦哥哥送我的东西打翻了,我都没生气,你置什么气呀!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动气不好,哪一天你给气没了,谁伺候我玦哥哥。”
长福似听到了好笑的笑话,哈哈笑起来。
凝儿自己不觉得好笑,奇怪道:“长福,你笑什么?”
长福这才讪讪收了笑声。
我随众人低垂着头行礼,一直未能看清她的容貌,这时一双金橘色绣鞋行到我跟前,深红色深衣外的橘黄色罗裙扫盖过绣鞋,在我面前立定了。
我不由一惊,抬起头,发现一张清丽俏美的脸庞歪着头凑近了我:
肤白如凝脂,在阳光下透着微粉,她弯低了腰企图看清我的容貌,她也料不到我忽然抬头,登时睁大了眼睛,一双杏眼顾盼流光,我甚至能在她眸子里看到我的倒影。
离开谷里,一路上美人见得不少,但濮阳凝儿的气质最不同。
到底是王公贵胄出身,从小受了家族熏陶,礼教不缺,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又因着年纪尚轻,还余着几分孩子气的机敏娇俏,恃宠而骄却不至于无理取闹,讨人欢喜的火候刚好。
不知为何,她看清了我的脸后,又细细瞧了半晌,也愣了半晌。
随后她的举动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我。
她满心欢喜拉起我的手对长福道:“这位姑娘是我的恩人,长福你莫要为难我的恩人。”
长福显然想不到还有这一茬,虽摸不着头脑,他也艰涩地点了点头,赔笑道:“既然凝儿姑娘不追究,老奴还有什么资格继续追究?”
我满心疑惑:我何时对她有恩?
她却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
明眸皓齿,还有几分眼熟……
——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
原来与子桑玦半夜幽会的不是谁,而是濮阳凝儿。
子桑玦口口声声说离开子桑国,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躲濮阳凝儿,可为何又夜半相约偷偷会面?难道他所表现出来的不待见,是装给人看的么?这也是他制造的假象之一么?
濮阳少耀也说过,子桑玦没那么简单,他所做之事有他的目的,也有他的手段,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想要给我们看到的。
我如梦方醒,她看我如此,嫣然笑道:“咱们真有缘!”
看她性子跳脱,我也不拘礼,带笑打趣她:“那天晚上,回去得可早?”
她脸刷一下变得通红,眼里却依旧啜着笑意:“那天还得多亏你……后来他们没为难你吧?我回去之后,还担心了好一阵,总觉得自己闯了祸,害了人。”
濮阳凝儿与我熟络攀谈,神状亲昵,长福见势,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只愁眉苦脸地望着地上的渣滓。
濮阳凝儿不耐烦地打发他:“好啦好啦,这东西我会亲自跟玦哥哥说的,长福你就先下去吧!”
长福这才带着一队太监退下去。
也不过是送个东西,还让领班的大太监亲自送,可见子桑玦十分重视这收礼之人。
濮阳凝儿倒不是为了打发长福才逢场作戏,长福一走,她更是热情:“你是哪位王公大臣府里的女眷?我好像以前没在宫里见过你。”
我道:“我受王后之命,入宫待诏。”
“待诏……”她思索片刻,惊讶瞬间攀上脸颊,粉唇微张,半晌才道:“你是骊歌馆那位舞三丈长绸的舞姬?”
我正想着她会知道也不奇怪,杞王后召见我的原因,正是我跳了那支定了乾坤的长绸舞。
不料却听她解释:“那日,王后和我,都在骊歌馆看你们的舞。”她笑了笑,补充:“震撼极了。”
她又叹:“那天没看清你的脸,还说回头王后召见你,我一定要近近看上你一眼。谁知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我早就见过你!”
她指的自然是储贤宫那一夜。
“那天杞王后和你都来了骊歌馆?”我有些诧异,深居宫闱的一国之母,居然会为了一睹艺馆演出而微服出访,这不禁让我好奇起这位王后的脾性。
濮阳凝儿抿嘴偷笑,眼底尽是狡黠:“这个我只悄悄告诉你一个人,你要保密。话说回来,我们会出去,还是玦哥哥怂恿的,哦,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这玦哥哥呀,就是二王子殿下。”
她将我认作骊歌馆的舞姬,却以为我不知道子桑玦,说明她并不知道骊歌馆的主人就是她的玦哥哥。
我望着她天真纯粹的笑靥,便知她从小一定是被保护得很好,子桑玦会瞒她也不奇怪,骊歌馆是他野心的手段,是尔虞我诈的产物,谁也不会忍心去污染一块纯洁无瑕的翠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