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寒意渐重，草木凋零。

秋天来了啊。

秋天里，体质孱弱的人最受不得寒意，动辄病痛缠身，是希望凋零的季节。

人们这么说。

宽阔的河面中央，突兀地耸立起一座水榭，她就站在水榭中，伸手接过了飘飞眼前的枯叶，“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离水榭很远的岸上，草草搭起一间茅棚，茅棚前铺了一张席，席上燃一炉香，摆一张琴，抚琴的人遥遥望着独立水中央的她，又抚起琴来。

这河中本没有亭台水榭，是她用仙术变的，经行此处的路人都因此生起疑窦，这河面没有小舟，水榭中的女人是如何渡河去到了河心。

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了。

他在山涧旁向她施援，他为她赢了族里的比赛，她与他行礼如仪拜堂成亲，他们并辔驰骋草原，在大草原上围着篝火起舞，他醉了酒将她压覆身下，惑乱迷醉，缠绵缱绻。后来以为波折都过去，安度余生也不错，他吹箫她抚琴，原来琴瑟在御也不过如此，再多神仙美眷的赞誉都抵不过他一句我守着你。

她还记得他俯身为她褪下绣鞋时被灯光勾勒如画的侧脸轮廓，记得他吹箫时修长手指弯曲的弧度，但那些都过去了。

她生有九尾，被砍去六尾，已是神力半废，能保胎气不动，全靠沐蠡的琴音相护，不过那也是沐蠡的一厢情愿，她并不想再留住这个孩子。

姥姥的一截狐尾连同那杆权杖被送到她面前，三位阁老告诉她，狐族的长老已经落入他们手中，她若不揽下草菅人命的罪名，招供她吸干宫人精血的罪行，下次带来的便不是长老的狐尾，而是狐首。

白姬回宫寻玉木，却听宫人说，王子出宫去了。

“去哪儿了？去做什么？”

“不知，听公主身边的宫女说，是去深山求灵药去了。还听说，王子在山谷里筑起了一间木屋，屋前辟了一方花田，载满灵花灵木，人住在那里，能百病无虞。”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王子要遁世隐退呢。”

这时她又听宫人说：“入秋了，秋天里，体质孱弱的人最受不得寒意，动辄百病缠身，是个希望凋零的季节。”

“愫馜公主又病倒了。”

三位阁老再次逼到眼前，白姬只好对自己莫须有的罪状供认不讳，她当即被押金大牢，说也奇怪，自从她被关入四面冰壁的牢狱起，宫中再没有宫人失踪。

判决迟迟不下，白姬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她希望能等到玉木归来，替她查清真相，还她清白，可她没有等来玉木，只等来白狐全族被灭的噩耗。

姥姥的狐首被送到她面前，白姬哀恸欲绝，她再理智难存，现出真身，咬伤了三位阁老，又一路奔杀出狱，数十名狱卒在她手下连连毙命，她只想赶回狐族，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家，看一看自己的兄弟姐妹。她哪里知道，牢外早为她布下天罗地网。

判决迟迟不下，是因为证据不足，如今白姬此举，算是坐实罪名了。三位阁老想要的，也不过是为她的罪行再添佐证，他们做到了。

刑台四周布下了咒术，她被他们用粗实的镣铐拷住四肢，扔到刑台之上，她试图冲破法阵，却遭反噬，体内狐灵乱撞，她再藏不住自己的狐尾和獠牙，统统现在众人面前。

她听到人族惊惧惶恐的叹啧声，看到他们眼里的厌恶和排斥，仿佛她是个怪物，不，在人族眼里，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怪物。

族里的老人说，修炼的妖兽最忌给人看到自己的原形，一不小心，好不容易修来的百年修为很可能就会被人散去，白姬遇到玉木后曾经怀疑这个说法，可她错了。

人族的术士将咒符凌空抛出，双手捏诀，口中念念有词，咒符在空中燃起一团诡异的赤色，咒符燃烧殆尽，带着赤色光芒的灰烬悉数飘落，术士两指在空气中一划，赤芒裹上术士的两指，顷刻间两指化剑，朝白姬的狐尾遥遥劈去，一只雪白狐尾被剑气削断，白姬顿时软倒在地。

撕裂心肺的痛楚，一波未歇，一波又起，术士又是一劈，再一尾落地，白姬体内的修为开始四散。

斩到第三尾，术士的额角开始渗出豆大汗珠，这也是损耗他精力的术法。

第四尾，白姬躺在血泊中，神识愈渐模糊，泪从眼里淌出来，流到唇畔，又和嘴角的血融为一体，刑台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第五尾，浑身冰冷麻木，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泛黄的叶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她眼里的一切了无生机，姥姥，玉木，仪宁，他们似出现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疏忽又触不可及。

第六尾，漫天的血红色，染红她的狐眼，染红她通体雪白的毛发，她隐约看到有人拨开观刑的人群，冲破了阵法，踏着猩红的背景朝她走来，他对她伏耳，“我们走。”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琴音，深沉，忧郁，此刻却在颤抖，仿佛一根愤怒得不可自抑的琴弦，白姬认出他的声音，他是沐蠡。

我们走。

我带你走。

她在他怀里昏死过去。

白姬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过来，可是她居然听到了仪宁的哭声，她的仪宁从来不会哭，她循着哭声一直找，一直找，看到了前方大片光源，紧接着便醒了过来，仪宁守在塌前，一滴滴眼泪滴在白姬手上，却悄无声息，她看到白姬醒了，一把抱住白姬，再压抑不住，失声痛哭，白姬拍拍她的背，“我在梦里听到你哭，就一直找你，可是梦里全是大片血红色，我看不到你。”

仪宁是坚强隐忍的女子，年纪轻轻便担任俚族的大执首，此刻却也泣不成声，“狐族没了。”

白姬闻言，眼波一滞，瞪大了眼睛，一串眼泪滑出。

“原来长老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把你赶出狐族，是为了保你周全。”仪宁悲愤交加，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可我却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怨你，这些都是命。”

她离开九隼，回到狐族，从前狐族盘踞的山头，早已宿莽横生，看不出这里曾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狐族没了，一个不剩。

她跪倒在山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入地底。

沐蠡一直跟着她，知她心有抵触，便同她保持距离，远远陪着她。

她从清晨跪到黄昏，沐蠡便从清晨守到黄昏。

后来她来到九隼山脚下的长河旁，他一路追随，白姬停下来不走了，他也歇下脚程。

“你别再跟着我了，你是万彦琴师，终归要回去，可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了。”她停在河边。

“带你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要再回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