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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邱源看来,这条平日里和左天伊怎么走都觉得太短的小街,现在好像一口深井,黑漆漆的就是跑不到尽头。夜风比刀剑还要峻冷,剌着他淤肿的面颊,却无法冰冻一颗火热的心。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邱源一直在默念着,“这样,我就能早点带天伊离开这个地方……”
江南的冬夜比北方更难熬,湿漉漉的寒气浸入骨髓。邱源终于望见那扇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小窗。这些年,每一天他都在窗下用鸽子声呼唤心爱的姑娘。只需一声,左天伊便会推开木窗,羞红脸蛋冲他甜甜地微笑。
可是现在,已经呼唤好久的邱源,冻得手脚麻痹,也未见得那扇木窗如往昔一般吱呀着打开。终于,他闭上眼咬咬牙,决定敲门。
破旧的老屋里窸窸窣窣地亮起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披着棉袄隔着木门不耐烦地喊,“谁呀?”
“请问,是,是,左天伊的爷爷么?”二十三岁的小伙子局促地涨红脸,“我是天伊的朋友……她,她在家吗?”
“死丫头尽招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不要脸!”老人啐了一口痰低声咒骂,然后粗着嗓门冲门外喊,“她去苏州舅舅家了,不会再回来了,你走吧!”
邱源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问个究竟,屋内的灯一下灭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坠入海底,漆黑的恐惧和迷茫混合成无限大的压强逼着他瘫坐在地。
疯狂地冲出家门前,父亲狠狠地给了邱源一掌。邱源没有反抗,只是摇了摇头,用坚定的语气向全世界发誓“我不会娶我不喜欢的人。我要带左天伊走”。其实,走的时候邱源流泪了,作为独生子,他终归还是放不下年过半百的父母和一落千丈的家境。可是,一想到在十年前双亲自杀寄人篱下的左天伊,他强烈的保护欲便熊熊燃烧。除了带她私奔,邱源别无他法。
而现在,邱源抚了抚脸上尚且火辣辣的掌印,彻底失去了方向。他后悔了,后悔在三天前告诉左天伊,父亲逼他娶一个上海商界友人的女儿,只希望利用婚姻重整破碎的生意。当时,左天伊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淡淡地问,“阿源,那你呢?”
邱源本想拥住面前这个心爱的姑娘大声说“我只想娶你”,可慌乱中他居然愣住了,犹豫了,沉默了良久才摇摇头。于是,左天伊眯着眼睛笑了笑。邱源怎会想到,晚霞中的那抹微笑居然是最后一眼。
直到镇上磨豆腐的老俩口已在作坊中掌灯,邱源才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家。他敲了敲门,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下道,“我答应”
左天伊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雾蒙蒙的清晨。那一天,这个小城被邱家的鞭炮震醒。左天伊傻傻地站在河边。她一直没有走,只是为了亲眼看到邱源的婚礼。现在,她遥望着那些铺天盖地的陪嫁:最新潮的白色组合柜和欧式大床,永久牌自行车和她憧憬好久的熊猫彩电。那些泛着光亮的绸缎被面上手工刺绣的龙凤呈祥让左天伊不禁伸出手掌,在空气中羡慕地抚摸两下。而就在望见这位周家千金时,左天伊的手再也动弹不得。周小姐大红齐膝呢子大衣,大红高跟皮鞋,新式大波浪上卡着一朵娇艳的大红玫瑰,让萧条肃穆的冬日一下都鲜亮起来。
左天伊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的确良棉裤和接了无数截拆拆织织的毛衣,不禁卑微地搂搂怀中的包裹。“阿源应该娶那样的女人,只有娶了周小姐,邱家才能重整旗鼓。而我是一个那样的后代,本就一无所有,现在彻底无牵无挂了。”左天伊默默地想着,默默地朝河心走去。刺骨的冰水开始麻痹她瘦弱的腿脚,可是二十二岁的左天伊血液中早继承了父母面对死亡的勇气。就在她纵身一跃的瞬间,锣鼓喧天中邱源正牵起了周小姐的手。
十七年后。
旧城改造让这座古朴的小镇摇身为海滨都市。仅剩的一小块老城成为最后的回忆,可三天后它也要从地球上消失了。作为开发商,刚刚中标这块地皮的邱源和发改委市政府的领导们觥筹交错。正畅谈着即将拔地而起的综合性商城,邱源忽闻几位钉子户誓死不迁的消息。借着酒劲,他眯缝着双眼大手一挥道,“我邱源保证,今晚就把那几个刁民摆平”。他一饮而尽,送走宾客后便踉踉跄跄地上了车。
“前面巷子车进不去了。邱总,要不回去吧。”司机无奈地道。邱源固执地推开车门。寒风吹得他酒醒了一半。就在脚掌接触大地的瞬间,邱源的脑子过电一样,猛然杂乱五章地闪过些许灰封的画面。邱源定了定神,再定了定神,最后不可置信地发现青春时代天天守候的那扇木窗居然就在眼前。
这些年,邱源再也没来过老城。不仅仅是因为搬进了高档别墅区,而是因为这里有不敢触碰的记忆。可现在,木窗后再次闪烁的微弱的光,一下重燃邱源心中泯灭十七年的火焰。他几乎都没有想清楚即将面对什么,只是生怕这希望又像上一次转瞬即逝,于是毫不犹豫地再次敲响那扇门。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一个高瘦的少年透过碎碎的刘海用桀骜不驯的眼神问道,你找谁?
“……你……”似曾相识的面容,让年逾四十的邱源在一个孩子面前突然结巴了,“你是……谁?”
“呵!”少年冷笑一声,“这是我家,你问我是谁?你找错地方了吧,我们家姓左……”
“左?!”邱源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推开半掩的铁门,冲进院落。“谁让你进来的!你找谁啊?你究竟是谁啊?”少年惊恐地叫嚣,扯着这个醉汉就要扬起拳头。
“干什么?”一声温柔的斥责让邱源和少年都松了手。
“妈,这个男的喝醉了闹事!”少年愤愤不平地揪住邱源的领带。
母亲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望向邱源。虽然眼角凭添许多皱纹,但眼神比十七年前那个傍晚还要平静坚定,和成熟。只有几秒钟,她便淡淡地让少年回屋,然后走到邱源面前莞尔一笑,
“邱总,我们很快就会搬走的。”
“天伊……你……”邱源打量着左天伊红肿开裂的双手,粗糙蜡黄的脸庞,还要闪着银光随便挽起的发髻,几乎无法相信十七年把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熬成黄脸婆。“他是……”邱源怯弱地问。
“我儿子。”左天伊丢开蒲扇,端过一杯茶在院落的方桌边坐下。
“哦……都这么大了……挺帅的……他爸爸肯定很不错……”邱源不安地接过茶杯垂着眼帘试探。
“我没有结婚。”左天伊平静地回答,“他跟我姓,叫左珏。”
“左珏……”邱源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他猛地盯住左天伊急迫地问,“他,他多大了?什么时候的生日?”
“87年。8月。”左天伊押了口茶。
邱源噌地站起,哐当一下撞翻茶杯。滚烫的水溅了满手,他却浑然不觉地望向屋内正在奋笔疾书的左珏,然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望向左天伊。
然后,左天伊依然平静如水地,向他点了点头。
命运弄人,或者说命运垂怜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是命运偏爱即将降临人间的一位天使。
左天伊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两位护士满脸喜悦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要不是路过的渔民把你救起来,这孩子就没了……”左天伊垂死的心一下抽搐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尚不明显的腹部,惊讶之后居然笑了。在她看来,这是上天夺走邱源后赐予的礼物,那么后半生她就要把本应给阿源的爱都献给这个孩子。
左天伊悄然离开了医院。她知道舅舅容不得未婚先孕的她,所以买了一张船票独自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她摆地摊,炸油饼,端盘子,最后做了一名缝纫女工,然后独自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珏”。
两玉相合则为珏。
决心厮守的那晚,邱源环着左天伊说,祖传的一对玉珏结婚时一人一块,这样就能永不分开。左天伊笑了,娇羞地吻了邱源的唇,于是滚烫的身体情不自禁地融化在一起。可后来,其中一块成为了周小姐的项上之物。不过,这些左天伊都不再计较了,她说这就是命。
左珏十岁时,左天伊乘着一盏小船在夜色中回到了小镇。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她成为唯一的房主。就是那一年,左天伊在电视上看到了意气风发地宣讲“旧城改造”伟业的邱源,又在零零碎碎的市井言语中得知他早与周小姐离婚的消息。再后来,慢慢地,邻居们都陆续搬离破旧的老城,于是再无人知晓左天伊了。
“父亲”二字刚出口,左珏和邱城同时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恐怕全场唯有左天伊,能够如此平和地走向邱城。准确地说,走向邱城颈上那块通体透亮的玉佩。邱城几乎不敢动弹,傻傻地望着左天伊抚摸着它自言自语,
“十八年,回来了……”刚说完,左天伊猛地拽下这一块本属于她的东西。邱城大惊,“阿姨,这是我妈……”“妈”字刚出,邱城忙改口,“我,我,是想给李林立……”
一秒钟前还在幸灾乐祸的范蕊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波。小鸟依人的她一下气急败坏地瞪着我与邱城,吓得我两腿一软差点跪了。
左天伊又一次认真地端详起我来,这一次依然温柔如水坚如磐石,但多了三分诡异的寒气。良久,她微笑着把玉佩重重按在左珏的掌心。
“给她可以。不过,得让左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