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演播室,深深地呼了口气。动动脖子和腰,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但畅快了许多。
流光溢彩的上海在我脚下熠熠生辉。这座城市很魔幻,尤其是深夜,仿佛食人花一样绽放着炫目光辉和诱人芬芳,让人迷了眼,迷了心,甚至迷了自己。我如同吸食海洛因一样沉醉其中,又总在某些时刻突然迷惘而慌乱。比如此刻。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捧着助理刚递过来的咖啡,揉了揉十八个小时没有合上的双眼。
好累。
但不得不累。
我掏出手机,三十八条微信,几百条群聊。三条来自我妈,日常养生和防脱发防猝死指南。十七条来自于甲方爸爸,我叹了口气,项目策划案品牌方没过审,提了一串的意见明天中午12点之前重新提交。八条来自于团队abcd,分别让我赶紧审核主视觉,预算表,片头样片,供应商清单以及周六聚餐场所。两条来自在美国的大学闺蜜的语音,说是被求婚了激动的词不达意颠三倒四。我赶紧回复祝福又放浪形骸地哈哈了一通,然后自顾自地又叹了口气。最后八条,来自于高宇凡。
啦啦啦,我要回国了。
傻笑表情包.jpg
哦,不对,准确说我要回上海了!
贱人表情包.gif
你啥时候有空,撸串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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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那啥,兄弟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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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傻傻地看着屏幕,一直到熄灭。高宇凡的结婚电子请柬扉页那个金发美人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尽管是我当年一语成谶。
我朝遥远的外滩彼岸眺望,忽然那些回忆都跳跃着跑进我的脑子。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呢?好像一年前都还是学生时代的青葱模样,转瞬就都扎进了结婚生子的洪流。
而唯独我,还踽踽独行在原地。
我回复高宇凡一个撒花的表情包,然后调整好语气笑着调侃道,“哎哟兄弟,你还真泡到洋妞了?可以可以,还是我给你指点的迷津,得发大红包呀!”
“发发发”,高宇凡也快速回复,“不过李导你怎么说?还单着呢?”
我翻了个白眼。他立刻跟进回复,“对了,你知道江书墨和秦佳的事吧。”
半年前我从各种口径无意中听说了这段故事。不过也没有很曲折离奇,无非就是两个都在北大的青年才俊恋爱而已,和当年高宇凡和秦佳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的枯燥无味。但是结婚这事儿,魏兮兮前几天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是微吃一惊。毕竟,才半年而已。我于是回复了一个点头的表情包。高宇凡立马叹了口大气,“俩没情商的博士都结上婚了!再看看你,谈那么多恋爱有个屁用!一点都不知道把握机遇。现在好了,活生生把自己熬成黄脸婆,还那么凶,看谁敢要!”
我已不想和这个理工直男癌继续话题。这个时候,另外一个熟悉的群活跃起来。我一点开就笑了起来,是陈依霖刚刚出生的二公子照片。还没等我回复,魏兮兮就先吵了起来,“我勒个大去,你怎么又生儿子!俩儿子陈老太您要还房贷到死了!”
陈依霖立刻骂回来,“那我儿子入赘给你当女婿不就完事儿了!”
“滚,我才不要,长的跟苏御一毛一样,看的闹心!建议送李林立当个童养婿,是吧李导,这小鲜肉是不是够鲜?”
我正要开骂,对讲机里开始躁动起来。刚来的实习小妹怯怯地走到我身后,又怯怯地说,“姐,那个,那个后半场准备开始了。”
我点了点头,从回忆里赶紧跳出来。把咖啡推到她手里后,我笑笑道,“知道了,马上进来。你让兰兰她们把观众部分先录掉,五分钟后正式开始。”
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三五声后恭恭敬敬地进棚了。
我又重新掏出手机,正想着怎么怼回去魏兮兮,脸上的笑容就好像混凝土般瞬间石化了。
“邱城和左珏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活着,不可以就这样执念过去的。”
“是啊。十年了,青春年少的感情,当不得真……”
……
我看不到下面的内容了。因为手颤抖地,没有力气往下滑动。眼睛一黑,我差一点晕厥在地。落地窗外光怪陆离的灯火都变成了鬼火跳到我眼前,比六年前还要可怕。痛苦仿佛一下子从四面八方生根发芽,把我紧紧缠绕,坠落和窒息。我疯狂地摸索着,寻找着,想找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屏幕上陈依霖赫然发来的一个惊恐的表情包和一个“天哪”。
紧接着后面就是魏兮兮同样的表情和一句“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突然疯狂地跳起,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跳起。我握着手机的手颤抖着,在搜索栏里输入他的名字。
跳转出来的字眼,仿佛万颗巨石把握我彻彻底底打入深渊。
我挤过人群,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床铺。安置好行李,列车就这样况且况且地,从上海驶向西藏了。很快,窗外就是飞速倒退的高楼与树木。
我坐到窗边,泡了碗面,绑上短发,带上耳机。盖上盖子后,我掏出手机压在上面。挂件上的皮卡丘正好歪歪扭扭地垂在窗边无辜又善良地看着我。大尾巴有一点脏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用力把一些灰尘拭去。
……
街头那一对和我们好像
这城市华灯初上多两个人悲剧散场
放开拥抱就各奔一方
看着他们我就湿了眼眶
不回头两个方向流着泪的破碎脸庞
仿佛我们昨天又重放
……
整整20个小时过去了。
我很难想象自己是如何度过这20个小时的。
我录完了后半程节目,笑着对所有人致谢后一个人走到了化妆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凌晨三点泛黄的面色和晕掉的妆,疲惫不堪但依然倔强的眼神。忽然我忘记了十年前她的模样。
十年,青春就该配不当真地掠过吗?
我笑笑,好像看见了那个女孩。那个十年前左珏用彼此鼻尖都要触碰的距离说“李林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呵,怕是都不认识自己了吧”的女孩。可是告诉我这句话的人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座丰碑,穿着军装,永远地立在祖国海拔四千米的雪原国界线上。
我其实还是不信,就算是查到了雪崩新闻也不信,就算是魏兮兮和陈依霖都说了几遍也不信,就算是十多年前那个梦境终归应验我还是不信。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我什么都不信。
我不敢信。
门被轻轻推开了。还是那个怯生生的实习生。
“姐,你不走吗?”
我整理了一下状态,回过头微笑道,“没事,你们先走吧。辛苦了。”
小姑娘刚刚要转身,我突然叫住了她,“真茹……”
她有点惊讶的表情回过头,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记得她的名字。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或许有点尴尬她只能更怯生生地叫了声“姐怎么了?”
“你多大?”
“……我……大二……十九了……”
“十九岁……”我喃喃自语,笑,她更紧张了。“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值得吗?”
“啊……”
小姑娘眼睛瞪圆,困意都没了。她答不上我的问题,但是又拼命感觉自己需要答上我的问题,慌张地从鼻尖上冒出汗。她圆圆的脸蛋和马尾忽闪忽闪,黑色T恤不知道从哪里沾染了一大片白色粉末。背着浅蓝色的书包,沉甸甸的电脑把肩膀压出凹痕。我忽然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几年前也是这般瘦弱地穿梭在各个棚、片场、演播室,怯生生地对所有人点头叫姐。
我一下笑了。这让她更紧张,张开嘴巴要说话。我却挥挥手摇摇头让她离开。她又一次怯生生地带上门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从眼眶里溢出水花。
镜子里的这个快三十岁的女人,从来都是负着她与她走到这里的啊。
开车回家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写了一封简单到三句话的邮件。到家的时候,东面正变成浅蓝。空荡荡的房子被鱼肚白泛出的光打出微亮。我并不是不累,也不是不困,只是觉得一刻都不能在等。
手机突然噼里啪啦的响起来。
不看都知道是陈依霖或者魏兮兮,一个被孩子折磨地生物钟乱序的女人和一个每天早起给老公做早餐的女人。她们异口同声地在群里捶胸顿足表示我神经失常并且企图劝慰我收回如此不理智的举动。
而我笑笑,把手机扔在一旁,用最快的时间收拾好行李和订好票后就走出家门。
驶离上海的窗外已经变成了大片大片的田野。我没看清它们,它们就从我生命中滑过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密密麻麻的胶带缝缝补补,斑斑驳驳。纸的硬度被十二年的岁月磨成了脆弱的纤维,风轻轻吹过,碎屑飞舞。我轻轻地,把它铺平在我面前。那每一条褶皱,都被车窗透下的朝阳折射出微光。
十七岁的左珏,随手从一本练习簿上撕下了这张纸,一笔一划地给十六岁的李林立写了这封“我不喜欢你”的拒绝信。
十六岁的李林立在收到信的晚自习后,悄悄跪在地上把垃圾桶里撕成碎片的它翻出来,和着眼泪一片片粘好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我眼前。
……
很久以前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
最后一次相信地久天长
曾在你温暖手掌不需要想象
以后我漫长的孤单流浪
……
我笑了。
“你好……”
忽然,面前响起一个男声,声音很轻但很好听很抓耳。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单肩背着双肩包,穿着黑色短袖帽衫和墨绿迷彩裤,一只手微微插着裤兜微微笑看着我。深邃的眼眸被密密的睫毛和半长的碎发微微挡住瞳孔,但挡不住温柔。古铜色肤色衬托着白牙,左上一颗虎牙若隐若现。
他在我眼前摆了摆手,笑地更开地道,“这里,可以坐吗?”想了想,他又轻轻地补充道,“姐姐?”
我赶忙把信收到了桌底,强收起慌乱木讷地点点头。
“你也去西藏吗?”
“是……”
“我也是。你是第一次去吗?”
“是……”
“我也是,这是我的高中毕业旅行。姐姐,你是一个人吗?”
“是……”
“那我们结个伴吧……”
……
很久以前如果我们爱下去会怎样
毫无疑问爱情当作信仰
可是生活已经是另一番模样
我希望永远学不会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