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又颤抖起来了。

一次比一次剧烈。

无奈之下夏飞雪只能用嘴巴地咬住文件袋，小心翼翼地不让口红沾染，一只手托稳咖啡一只手从口袋里赶紧掏出手机。

电话那头飞速奔袭而来的意大利语不用仔细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夏飞雪对着空气中拼命点头，比周遭漫步的野鸽还要殷勤。挂掉电话时，她突然有一点点想哭。可是，没有时间了。她抬起头，看了看米兰湛蓝的天空，扑棱棱一片鸽群腾空，把眼眶里溢出的一丝丝泪花逼回去。

是什么时候决定走这条路的呢？

夏飞雪用力想了想，却怎么都记不起那一刻了。大学时一次意外的兼职让她走上了T台。之后读书的几年，她倒是过得顺风顺水，甚至毕业就签到了国内一线经济公司。可二十岁的头几年走过几场国内大秀后，突然有一天她就开始无人问津了。公司里仿佛一夜之间多出来很多漂亮年轻又高挑的女孩儿，甚至那么多毕业于名校，张口就是英法德日四国语言。一向无所畏惧随性洒脱的夏飞雪，开始怕了。她才知道自己赖以挥霍的青春容颜其实人人都有。

没人稀罕的。

夏飞雪停掉了思绪加快了脚步。她突然低头抿嘴笑了起来：万幸，不是恨天高。

可是，又是哪天重新穿回运动鞋的呢？

头几年夏飞雪喜欢恨天高。尽管比例协调，但170+的身高依然是她在T台的短板。于是，她总是挑最高的鞋子最高的跟，哪怕脚踝习惯性扭伤，韧带习惯性撕拉，她更害怕被聚光灯淹没。毕竟，曾经的夏飞雪，是全校瞩目的角色啊。

她推开了秀场后门，扑面而来嘈杂与紧张的味道，还混合着皮草与化妆品的香气。她快步走到一个棕色短发褐色双瞳的意大利女人背后，用并不那么熟练的意大利语刚张口，那女人就转头一把夺走了文件袋和咖啡，头也不回。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一份尺码清单要复印一个小时吗？”

一个温柔但略带犀利的女声在背后低语。夏飞雪转身便赶紧把道歉，“Lisa姐，不是清单的问题，是总监要的咖啡……咖啡没有了……我只能去另一家店……”

“行了行了”，Lisa推了推镜框，金色耳坠和黑色马尾在夏飞雪眼前直闪。“你知道这个机会多不容易的。”说着，她冲总监方向用下巴点了点，更低沉地道，“我告诉你，她要是能多看你一眼，你可算就在圈子里站住脚了。你不是还想打出自己的独立品牌吗？我千辛万苦把你从国内团队里拎到这里，你可别跟我说是来玩儿的。”

Lisa是夏飞雪的顶头上司。当然，在脱掉高跟鞋之前不是。那一年在夏飞雪再也穿不上高跟鞋时，是她把她调到了自己的品牌活动部门。夏飞雪应该就是从那天开始翻出了多年未见的帆布鞋吧，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决定要做自己的设计。

“还发什么愣？”

Lisa皱着眉头提高嗓门拍了拍夏飞雪的肩。夏飞雪这才回过神来，拿上对讲机和台本就冲了出去。

已经进入了最后一轮彩排。

今晚的这场G系列的金属皮草系列是本季秋冬时装周的压轴大戏，尽管这只是一场小范围的内部高订秀。夏飞雪还没有那么懂皮草设计，她更喜爱和擅长明快硬朗的亚洲独立女性私服。不过，Lisa说的没错，能把她千挑万选地从国内团队里带出来，就是为了让这位称霸米兰秀场的时尚总监青睐一眼，哪怕半眼。从T台下来三年了，夏飞雪一直在悄悄地学设计、学剪裁、学面料。做过几批作品，Lisa也给国内的大师们顺道推荐过几次，可一直没有得到太多回应。

听说这位叱咤米兰的教母也偏爱独立女性设计后，夏飞雪央求Lisa来到了米兰，只为求取真经。而唯一能够让她指点的机遇，便是这场高订秀了。想到这里，夏飞雪就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快步走到秀场下的观众席，灯光亮起，她弯下腰开始一个一个地把座位和灯位完美对好。

忽然，余光中，似乎瞥见了一个逆光里半生半熟的影子。那影子正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抬起了头，眯着眼想看个究竟。没想到那影子用粗糙的声线低沉地笑了出来，

“嚯，真的是你。”

米兰初秋的深夜很清爽，还带着一丝丝夏日余温。夏飞雪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把Lisa和总监送上车后，有一点点浮生若梦的感觉。说是梦，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一个机会，更是源于李忠泽在这异国他乡的突然出现。

太不可思议了。

十二年相识的李忠泽。

九年前在漫天烟花里燃情的李忠泽。

八年未见的李忠泽。

以至于她听到他声音的时候，脑海中翻江倒海竟未能跳出这个名字。

李忠泽笑了起来。他不怪她的，毕竟八年过去，他早已经不是之前的模样。一身西装取代了吊裆裤和棒球帽衫，皮鞋取代了板鞋，背头一丝不乱，再也想不起曾经黄色锡纸烫迷离到眼帘的样子。夏飞雪也笑了，她用依然未改的烟嗓调侃道，“留学富家小开咯？”

李忠泽嘴角微微动了动，没说话。

他们路过一家酒吧。酒吧里人不多也不少，但是大家都很安静，只有性感的歌声萦绕。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走进去。

“你怎么会在这？”

威士忌刚上来，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问了对方同样的问题。

“我一直在啊”，李忠泽得到夏飞雪允许后点起一支烟，吐出一口后悠长地补充道，“都快九年了……”

李忠泽并不是设计圈的行家。但家族的纺织企业这几年每况愈下，根本无法融入日新月异的时尚圈。加上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他才在这几年从投资管理转行，希望把传统纺织行业改革成时尚服装品牌。

“你是对的。”夏飞雪一口抿掉了酒，“米兰，哈哈，这里可是米兰。”她自顾自地冲世界环视了一周，仰面在椅子上深呼吸，过了几秒钟，她忽然从椅子上弹起，鼻尖差点触碰到李忠泽的烟，

“所以你今天，是来抄版的？”

李忠泽笑了笑，也一口抿掉了酒。“不是。而且就算是，我也没这个能耐。”

“也是”，夏飞雪一仰头又是一杯，随机哈哈大笑起来。“我告诉你，我最看不起国内那些抄版品牌，开个流量淘宝店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设计师了？呵！”

“那，你为什么在这呢？”

夏飞雪收住了笑，又一次仰面躺在了椅背上。然后，她看着李忠泽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容，宛若十年前的夏飞雪，性感邪魅又自信，不过多了几分嘲弄。然后，她撑住桌边，两根手指捏住酒杯，另一只手轻轻地从李忠泽手上划过，烟就从容地滑倒她手里了。

而李忠泽的手，至始至终都停留在空气里。

她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好大一团后，又捋了捋额前刘海，缓缓地用吐出烟圈的气力把这几年的故事云淡风轻地说完了。烟云缭绕下，昏黄的光和醉人的酒，李忠泽和夏飞雪都有一点点迷离了起来。

“我倒是看到过夏至。”李忠泽听完后，又重新点起一根烟。“哦，不，是在杂志上。”

夏飞雪点点头，又仰头一饮而尽。“他已经是时尚圈的新宠了，哈哈。”

“品牌挺喜欢他吧，我看他最近这一年曝光率很高，合作也很丰富。”李忠泽笑笑，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帮他呢？其实，前途……其实未必不尽人意。毕竟你们可是亲人关系，总比其他人靠谱。”

夏飞雪目光突然暗淡下来。

三年前，夏至决定进这行时她极力反对过。她知道，夏至的学历资质都比自己强太多了。可正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夏至本不需要走这条路，何况还是她清清楚楚知道耗不了几天青春就走不下去的路。

“姐，你是不相信我吗？”

签约前一天，夏至认真地问道，说完他略带臭屁地甩了甩头发，“就你弟弟我，这身材这脸，难道不配进你的圈子？”

不是……

放心，姐，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不是……

那是什么？

夏飞雪哽住了。谈合作时夏至强硬地加了一条“助理只能是夏飞雪”她就明白了。

“哇靠”，夏至看夏飞雪出神不语赶紧弯下腰来嬉笑，“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我就是觉得，我不靠脸吃饭有点浪费。而且叫上你，这不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夏飞雪再也无力反驳。之后很快她就适应了“夏至助理”的身份，而且也并没有在意夏至依然无所顾忌地叫着“姐姐”。大概是因为夏至刚入行通告就雪花一样飞来吧。有时候，她在片场，静静地看着灯光下，这个完美身材古铜色肌肤的成年男人，恍如隔世。她已经快想不起来曾经那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白白皮肤大眼睛小狗一样的堂弟是谁了，唯有那笑容，还有一丝影子。

导演突然喊了一句“好，这条过”，夏飞雪突然醒过神。她飞快地给夏至递上一杯水，然后又快速走到监视器面前。

“导演，我觉得，左边的光是不是还可以更硬朗一些，一方面突出夏至的颌骨棱角，另一方面可以让服装的剪裁立体感更明显。”夏飞雪快速预览，一边提出建议。“另外，我想，是不是可以再搭一条墨绿色的领带。”说着，夏飞雪快速转身，走到配饰区挑起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但感觉这样更衬出大衣的面料和色泽。”

说完，大家都没了声音。夏飞雪反倒是紧张起来，举着领带进退不得，脸也有点烫。这时，夏至忽然补着妆笑着走来。他从夏飞雪手里接起领带，然后松松地套在脖子上，一转身，向全体露出了一个招牌微笑。服装老师立刻就长长地“哦”了一声，紧接着摄影师和导演也点了头。结束时品牌总监和夏至握手道别。临了他悄声笑道，“你这个助理有点厉害。”

“哈哈，可惜。”夏飞雪掐灭了烟头，“可惜，呵呵，我递给他的作品，他大概不知道扔到哪里了……”

“你想做设计师？”

“我想做自己的品牌。”

“这很难。很难……”

“我知道，我他妈知道。”夏飞雪仰头一口酒，“但是我想做。我夏飞雪就是他妈的想做。”

李忠泽不再问了。她也不再答了。

酒吧里人少了很多。阿尔卑斯山的清凉微风在黑夜里掠过伦巴第平原，把夏飞雪的碎发吹迷了眼。她用手捋捋额前，冲远处眺望起来。远处的广场上和喷泉都湮没在无边黑暗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人和灯。李忠泽看着夏飞雪的侧颜，鼻尖还是那么高挺，大眼睛里少了些光亮但多了些沉静，皮肤白皙但淡粉也藏不住岁月痕迹。她忽然转过脸，一下子撞上了李忠泽的眼神。

忽然，周遭的音乐欢快起来，夏飞雪举着酒杯一下跳出座位。顿时那高挑纤长的身影化作这异国暗夜里的一株火苗。旋转，挥舞，自由自在，随性而动。她忽而沉寂，忽而雀跃，双眸里目空一切，又仿佛包囊宇宙。她随意慵懒地举着酒杯在席间和人间穿梭，但又好像精灵嗖地蹿到李忠泽身边。她哈哈笑着，这一次手指划过李忠泽的脸颊，一不留神就偷走了刚燃起的烟。然后又嗖地飞到了别处。

李忠泽有点迷离了。他甚至望着空掉的手指出神，最后是凭借那股淡淡的香水味才清醒过来。流浪意大利整整九年了，好像今天才找回了自己。眼前这个姑娘，一下子把18岁之前的所有岁月都拉回来。他犯过很多错，她也是。但谁的青春不是？

不过好在，他和她都不会计较罢。因为彼此的错误中都有彼此的存在啊。

李忠泽又一仰头，呵呵笑了。

夏飞雪又一次嗖地飞到她身边。她娇喘微微地拿起桌上的酒杯也仰头干净。她边撑着桌，边半弓着腰冲着远处，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

“谢谢你……”

李忠泽有点惊讶，愣愣地看住她风里吹乱的碎发和颤抖的睫毛。

“让我找回了18岁之前的那个自己……”

说着夏飞雪忽而转身，突如其来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吻在了李忠泽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