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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温润地像婴儿的手。
这一定是一年里日本最曼妙的季节。
脚尖下的花瓣,轻浮得有点像雪,又有点像沙。路的尽头,深邃的眼神静静地望向远方,任凭樱花落满肩膀。
风儿吹过,漫天的粉色裹挟住我的视线,像海水,后来开始波涛汹涌。世界模糊了,我看不到他了。尽管我踮起脚尖,却只见潮水般的粉色。我摔倒了,他却没有回头。刺心的痛让我惊醒过来。
熨烫平整的演出服,淡淡的熏香,叮当作响的厨具和香气扑鼻的早餐。
“快点起床,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母亲在厨房里喊。
我揉了揉泪痕的双眼,重重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却看到一个未接来电。
凌晨三点半。陌生号码。如果没记错,那正是梦境发生的时间。我心中一颤,不假思索地想起邱城。
“吃完早饭再练习一次”,父亲瞬间切断我的思绪。他径直推门,“活动好手指,才能发挥出水平。”话未完,他的眼神落在手机上,严肃地道,“吃完早饭手机给我。你已经没必要再和谁联络了。”
我最恨这样的天气。阴沉,空气被灌满霉味,无雨无风。寒冷散不开化不去,变成万千细针钻进皮肉,叫人浑身密密匝匝的痛。而那个陌生电话让这天气更恶心了一百倍。我坐在候场区,机械地练着琴。忽然,父亲从后台走来,竭力掩饰兴奋地说,“闺女,照我看,你拿一等奖没问题。刚转了一圈,我看呐,没几个能超过你的。”他又兴奋地对母亲低语,“照这个发展趋势,只要成绩保持好,北大清华是指日可待的……”
“下面有请12号选手,李林立。”
我被洪亮的女声打断。于是,娴熟地提起裙摆,冲父母回头笑笑,闲庭信步。我早忘记这是第几次走向舞台。只是这次,我坐在聚光灯下,在万千掌声中等待伴奏声起时,忽然发现父母额前反出一丝丝银光。他们眼神中的慈爱和希望让我的鼻头一下酸楚,倾诉甚至咆哮的欲望便化作音符倾泻而出。闭上眼,忽然跳出父亲冒着风雨送我学琴的样子。永久自行车的大杠上,髫年的我躲在父亲怀中,紧紧地搂着他省吃俭用为我买的琴。透过衣缝,胡渣和雨水混合的下颚让我此生难忘。心像被子弹扫射一般颤抖,温暖包裹全身,甚至当曲终之际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模糊之中我望见台下父母喜悦和骄傲的表情,才醒悟,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们恩赐的。而我,却在做什么?
静谧。
比外面的天还沉闷。
我猜,大家是吓到了。再投入的选手顶多梨花带雨点到为止,而台上的这位哭到鼻涕横流声泪俱下,实在有碍观瞻。
所以,第一位鼓掌的人一定是某位目不忍视的工作人员,生恐某位莫名其妙的选手抢了风头,坏了准备好的通稿。于是,我几乎是被父母和主持人扯下台,结束了目前我这辈子最邋遢的一次演出。
“好!”老爸倒是立马竖起大拇指,“很好!感情到位,太到位了!一气呵成,好!”
母亲给我擦脸叹气,“你看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那不是为她前途着想吗?拿了一等奖,就有资格考艺术特长生,上名校就更有保障了……”
“妈,我爸说的对,快高三了,没什么比高考更重要的。我是得好好考虑自己前途了!刚才是我太投入了,没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发挥的好不好。这次要不行,下次还有比赛,我会更努力的!你们放心吧!”
我擦干眼泪,拎起琴盒走出门去。
起风了。
中国人的春节是被鞭炮温暖的。就像圣诞节的圣诞树和万圣节的南瓜,有了没什么意义,失了却分外悲凉。所以,这种在视听角度均无美感可言的东西传承下来的确有一定道理。或许,感性的中国人就图个不言而喻的热闹劲儿。
我尤其感激这一点。零点钟声刚敲响,父亲就放下瓜子儿满面笑容地递过手机,“赶紧给你同学回个短信吧。大过年的,人家都给你发了,你不发不礼貌。这都震了一天了,比炮竹还热闹……哎我看赵本山这小品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把几年前的老梗拿出来说可见是没个好本子……还不如去放鞭炮去……”
说罢,他便提着炮竹喜气洋洋地下楼了。
脑海里又想起了那个号码,KTV拐角邱城与崔大龙诡异的对白也一同浮出水面。呼吸顿时紧促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未接来电。
果然,它又一次出现。不对,是两次。
城市在鞭炮声中有点摇摆。哦,不对,是我的世界正在眩晕。我在寒冷的棉被里缩成一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亮了又黑黑了又亮。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与不安像冰洞汹涌而来,我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移动到通话键上,可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
忽然,手机抽搐起来。我触电一样扔出它。凌晨2点20分,那个陌生的号码,带着秘密和未来的号码,又一次如诅咒般出现了。
“……你是谁?”
五秒,十秒,十五秒……就在屏幕就要黯淡的瞬间,我抢过手机低沉而紧张地问。
“喂,你这女的怎么一放假就跟去太空了一样,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也不上QQ。要不是老子过年心情好,真懒得给你拜年……”
“祁……祁骁禹?!”我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
“什么?你居然没听出来我?!”这回轮到对方诧异了。
我长叹一口气。
“靠,真伤我心。打了几个电话给你你不接。亲自给你打电话拜年你居然没听出来是我。大姐,这是长途电话啊,长途啊!你是不是还因为联欢会的事情生我的气?我那天真的不是故意走掉的,我觉得这是你们班的事情,我在场就是涉及到两个年级的事情,这不好是不是?而且你们班也没什么好怕的,反正都那样了……”
“不是。”我平静如水。
“不是?那……难道你在想别的男生?”
我骤然愣住。是的,祁骁禹一语中的。而正是这一句,庆幸,瞬间碎成了失望,失落和失措。
“没有……”然而我强笑着换了口气道,“喂,你用的陌生号码,我怎么知道是你。还有,你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干嘛?你不知道姐马上要高三了吗?”
“我想报复范蕊荧。”听筒里突然变成咬牙切齿的幽冷之声。
“什么?报复?为什么报复?”我吓得坐起身,夜色里手机蓝白的光让我后脊一丝冰凉。
“她骗了我。我不能忍。”
“可是你先甩了她啊,扯平了。”忽然想起范蕊荧第一次的悲惨经历,心生怜悯。
“我不能容忍别人骗我,特别是欺骗我的感情。”
“可是,分都分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她?”在我看来,爱到深处便成恨。我嫉妒和愤怒了。
电话那端突然传进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闽南土话。虽只零星捕得“作践钱”“败家子”等语,但刻薄与厌恶字字清晰。电话那头大吼一声“要你管”后,低语一句“新年快乐”就仓促地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