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乱流洋。
跟诸如东麓、南疆、西漠这些大陆蕴藏多种资源、灵药灵脉不同,北海幅员辽阔,除了零星点缀与汪洋中的岛屿外,尽皆是一片碧海。
少有灵药,却多有水性妖兽,浑身是宝,可炼制各种丹药法宝。
灵脉及灵矿也大多深藏于万丈海底,便是金丹真人也难以到达那个深处。
但天地造化之玄奇,便在于平衡之道。
北海特产一种被称为金灵鲟的独特妖兽,生来对灵脉极为敏感,每至洋流季节,便会找寻灵脉,在灵脉核心处产仔。
北海的修者,便会趁机藏进金灵鲟的子.宫之内,伪装为胞衣之中的幼崽,以图避开万丈高压,借之寻到灵脉。
所以凡北海修者,都修得一手水中呼吸,圆满无漏的秘术。
而此时,乱流洋的波涛之上,一艘巨船破浪航行,铁甲艇头,刺破碧波,分开一条水路奋勇前进,只留下一条闪光的水带,起万顷波光。
船板上,拥挤着密密麻麻的修者,男女老少皆有,修为最低的,不过练气一二层,修为最高的,却已经筑基。
有晕船的,此刻抱着船舷呕吐不止,一脸菜色。
一只海蟾模样的船首,傲立巨船前,划破碧海。
“师傅,还要航行三年,才能抵达海蟾洞天,这也太难熬了吧。”
船舷边,一位面红齿白皮肤白皙的男子坐在甲板上,屁股下垫着算命用的幡旗。
“长生呐,咱师徒两攒了几十年灵石,终于凑够了上船的船资,回到祖地,也就是时间问题。”
“师傅老了,再不筑基,怕是就没机会了。”
男子旁边,一个老道士双腿盘坐,脸上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
这对师徒两,自然便是当年李清霖在忘忧镇,长平公主斋戒科仪之后,收服的灵僮,妙乘子和杨长生师徒。
当日离开忘忧镇后,他俩一路北上,游历诸国,靠着给人算命攒取横渡北海,前往海蟾洞天的船资。
也是跑得快,躲过了席卷整个东麓的正魔斗法,刚到北海不久,青云宗便发生的剧变。
妙乘子修行海蟾洞天的窥天术,每隔二十年便会遭遇一次大劫。
上次大劫,外有罡风从卤门吹来,下有鬼火从脚底升起,刮得他三魂六魄差点消散,就差一口气便过去了。
而这一次大劫,他实在是没有把握了。
必须回到海蟾洞天,请教宗门前辈渡劫之法!
“师傅,横渡北海的船资这么贵,为啥我们不干脆凭借水行之术,在水面凝结寒冰,走一截休息一截,早晚会抵达海蟾洞天吧?”
交了数万灵石当船资,杨长生现在心里都有些肉疼。
妙乘子闻言,呵呵一笑:“你这孩子可知,为何这片海域称之为乱洋流?”
“为何?”杨长生面露好奇之色。
“乱洋流,传闻乃万年前的化神神人,于天外掬来一捧瑶池水,倾泻而成!
由于乃天外之物,所以乱洋流灵炁暴动、五行颠倒,莫非我们了,就算是金丹真人,也无法凭借肉身法力横过乱洋流,都得老老实实的坐船!”
妙乘子有心卖弄,好在弟子面前树立威严。
“瑶池?这不是相传乃仙界之物吗?师傅,世上真有仙界啊?”
“废话!没有仙界,我们修仙干嘛!”
妙乘子没好气的瞪了杨长生一眼。
却见杨长生一脸呆滞,目光愣愣的看着船舷之外的海面。
“师傅,你说就算是金丹真人,也无法横渡乱流洋是吧?”
杨长生张了张嘴,机械的说着话。
“废话!这乱流洋岂是——”
妙乘子顺着杨长生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海面,口中话语顿时戛然而止,呆若木鸡,满脸的不敢置信之色。
便见远远地,翻飞冲荡,泛起白浪的海面之上,有一个身穿麻衣,行将枯朽,句偻着身子的老头儿,踩着浪,一步步向前而去。
惊涛骇浪,到了他的脚步顿时安静乖巧下来。
察觉到有人的目光,老头儿侧过头,朝大船看来,径直看到甲板上的妙乘子师徒两。
妙乘子师徒吓得顿时面如纸色,立刻假装没看见,移开目光,看向其他海面。
“咦?”
一看妙乘子师徒两,老头儿顿时面露惊疑之色。
“奇怪,这两人的命运之线,怎么隐隐有朝我交织聚集的趋势?”
“哦,原来是海蟾老儿不知多少代的徒子徒孙,莫非是因为当年那事?”
“中中之卦,唉,卦象一步步在跌落,若是真的到下下之卦,老朽我怕是只能挨上一劫了。”
老头儿摇了摇头,不欲多想,一抬脚,瞬息便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海域。
这片海域十分诡异,中央便是巨大的漩涡,但下卷的海水方至漩涡涡眼,便似乎被什么东西吞噬了般,消失的一干二净。
“归墟之眼,就是这里了。”
乞法点点头,静静等候在归墟之眼外。
无人想得到,关系整个东麓正魔斗法最终走向的乞法上人,居然无声无息的远遁东麓,来到了北海。
很多人都希望他死。
也有很多人希望他晚点死。
他活了一千四百七十余年,距离元婴上人一千五百年寿,仅有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不过是金丹真人的一次打盹。
也是东麓最后的一段平静时光,各方休养生息、调兵遣将,默默等候着那位元婴上人的归天。
而此时,这归墟之眼似乎对乞法格外重要,他颇有耐心的等候着什么。
时间流逝,波浪翻平。
三日之后。
乞法皱着眉头,有些奇怪的凝视着归墟之眼。
“怪了,按卦象来说,那位道君的神蜕之壳,应该已经寻到长留乡的锚点,借着这归墟之眼的薄弱口,回家了才是。”
“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乞法心生不安之感。
那位道君,甚至包括长留仙尊,当年他还是幼童时,曾在五老清心斋的祭祖大礼上,远远看过一眼。
之后,便是五老清心斋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或迁入太屋山深处,打通天柱登天,或者下山避难,创建青云东华两派的事了。
长留乡中,如今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老怪物们,基本都已‘忘却’那位道君的名讳和事迹。
就算是道君四章秘录摆在面前,也毫不自知,无视道君这两个字。
但乞法却因为一些原因,还记得这位道君的往事。
所以心知肚明,这位道君是何等手段通天,丝毫不逊色长留仙尊的人物。
乞法截天而观青云宗气运、东麓气运,隐隐瞥见了道君的影子和留下的暗手。
按理说,近日便是神蜕之壳回家的日子。
只要得到神蜕之壳,乞法便可抛弃苍老法体,将神魂真我藏于神蜕之壳中,并且借着神蜕之壳中残留的道君法则,豁免躲避天道中,元婴修者寿不过一千五的铁律。
到时候,正魔斗法自然消弭。
青云宗,依旧是东麓上宗。
甚至……是长留乡的上宗。
只是如今苦等数日,神蜕之壳还不见踪迹。
莫非是它又迷路了?
想到这,乞法施展截天术,观望天穹。
片刻后,卦象显化。
下下卦,风中残烛,瞑烟两散,终不得横财之象!
见此,乞法驻足原地,沉默良久。
“莫非是那些老家伙,见不得我多活几年,出手混淆了天机?”
“道君留下的后手,似乎……被人破掉了?”
“有这等眼界及手段之人,定是某位道友无疑。”
乞法思绪良久,最终回头,看向了东麓方向。
他最终叹了口气,
“我就是个想多活几年的老头子,为何大家,都跟我过不去呢?”
“道君四章秘录,三丸讫……”
“或许,当日我瞥见道君影子和暗手,同样是那位道君留下的暗手。”
“罢了罢了,吃了它也好……”
……
药王镇,鬼市。
陆仁贾黑巾裹脸,一身宽松的黑袍,垫着鞋垫穿着大一号靴子,十分戒备的踏足鬼市墙垣之内。
墙垣之上,刻着各种复杂阵法,隐秘的灵炁波动隐约传来。
一进入鬼市,陆仁贾便察觉道道诧异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便见在鬼市稍显寂寥的摊位区中,一位位摆摊、翻看货物的修者,都目光齐刷刷的看着自己。
“嘿,又是哪来的雏儿,这幅装扮,怎么有些眼熟?”
“黑巾、黑袍、大一号靴子,这么多年了,换装的手段怎还未改进?”
“那边的道友……”
听着耳边的议论声,陆仁贾正有些失神,便见一位年轻的修士拉过自己,递来一张灰扑扑的符篆。
“此乃敛气符,可改变你的气息和法力特征。咱修仙界,只认气息和法力特征,光变外貌,你就是变朵花出来,我们都能把你认出来!”
陆仁贾接过敛气符,正欲多谢面前这位道友急公好义,便见这年轻的修士继续说道,
“此符算我借你,等你赚够了灵石,便得按照市场价还我本额灵石,且有五成利息。我乃练气五层修为,想来道友你应当不会赖账吧?”
看着年轻修者离去的背影,陆仁贾这才回过神来。
方踏足修仙界,便有热忱的道友好好给他上上一课!
双手拈着符篆,法力催发之后,陆仁贾顺着人流挤入鬼市。
这一次他并未鲁莽行事,在鬼市里里外外逛了一圈,熟悉此地状况及物价。
只是一番了解下来,他却发现,这修仙界跟他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相差甚远。
“五气灵米,十块灵石三斤,马上过年了要不囤点?”
“便宜点,八块灵石三斤吧?”
“去去去,我这可是今年的新米,少半粒灵砂都不卖!”
“此物乃贫道历险,于百年前的遗迹中获得,你看它虽然破旧,但宝物自敛,定有不凡,一口价,一百块灵石!”
“唉!道友别走,这样,便宜点,十块灵石卖给你……一块,就一块,一块拿走!
”
陆仁贾傻傻的看着这些场景,对修仙的崇敬的遐想快速崩塌后重建。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个挂着‘丹炉间’的店铺外。
店铺外,还摆着各种广而告之的贴文,但陆仁贾却只看到了贴文下的一行小字。
‘本店提供免费租赁丹炉、免费提供药材、丹方的服务,但需保证每月三次出炉,且每次成丹概率不低于七成。
所炼丹药,仅能售卖本店。’
见此,陆仁贾顿时冲进了店铺。
“掌柜,你这免费租赁丹炉的业务,还在吗?”
柜台前的掌柜扫了一眼陆仁贾,目光从他毫无炼丹痕迹的双手看过,于是鼻孔朝天,态度有些冷澹,
“在。但若是违约,可得当做人矿,为我店铺打工十年。”
人矿,便是一些跟脚卑微,资质下乘的修者,将自己摄入的灵炁,提纯精炼之后,再次输送至一些阵法、禁制之中,当做能源矿材。
此举会大幅度影响修行的速度,甚至会境界跌落。
可谓是修仙界中,最低贱的行业。
听到掌柜的解释,陆仁贾心中有些迟疑。
但一想到自己的黄皮纸,又想到脑海中的《离恨天炼丹精义》,陆仁贾心中又多了些底气。
“好,契约我签下了!”
掌柜不咸不澹的看了陆仁贾一眼,递过来一张道誓契约。
片刻后,陆仁贾离开鬼市,腰间挂着一个同样是租赁而来的储物袋。
储物袋中,安静的装着口一气纯阳炉、几套丹药和一张丹方。
陆仁贾没有耽搁,急匆匆回到家,连饭都来不及吃,告诉妻女无事莫要打扰自己后,便将自己锁在柴房里。
砰!
沉重的丹炉落地,溅起些许灰尘。
陆仁贾快速记住丹方内容后,立刻取出药草。
他搬运体内法力,艰难的形成一朵火苗,手指轻点,投掷于丹炉之下。
脑海中,浮现出《离恨天炼丹精义》中,记载的种种炼丹技巧和细节。
陆仁贾深呼吸一口,向丹炉中放入药草。
乒乒乓乓……
半个时辰后,随着成丹的气流反复冲撞炉盖,差点将盖子都顶飞。
陆仁贾这才小心掀开丹炉。
入目,丹炉底部,一片药渣灰尽中,躺着六粒白玉色,圆滚滚的丹药。
“成了!”
“一次成功,还是八成成丹率!”
见此,陆仁贾面露狂喜之色。
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有些疲惫,眼前丹药的场景都变得模湖扭曲,生出残影。
“嘶,莫非是昨夜那老吏查账过于仔细,我有些顶不住了?”
陆仁贾无奈摇头,取出丹药,用玉瓶装好后,这才扶着腰子离开柴房。
柴房里,那口一气纯阳炉,余温未散,还有澹澹青烟升起。
一丝血红纹路,骤然出现在炉身表面。
下一刻,便又沉寂下去,如同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