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四十四章 意长笺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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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意长笺短

能得到皇后娘娘亲赐的九环钗,名贵与否还在其次,真正要紧的,是这背后暗示的含义。其他几位小姐看向于家小姐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只有于秋婉自己得意扬扬,敛衽拜谢时,不失时机地对冯妙说:“臣女听说皇后娘娘对诗词很有造诣,自己写了几首不入眼的,等娘娘得闲,想拿给娘娘指点一二。”

冯妙注视着她还带着稚气的脸,这些年轻的女孩儿,总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靠诗词歌舞就能赢得皇家的青睐,以为一支金钗就能护住自身安稳。世上的事从来没有捷径,交出多少真心和心甘情愿的代价,才能得到多少回报。但这些道理,不亲身经历过,是永远没有办法体会的。

她现在需要的,是于家那位将军的忠心,对这位于家小姐的青睐,不过是她用来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冯妙轻轻点头:“好,本宫经常有空。”

这一天过后,人人都心知肚明,于家的小姐多半会是未来的皇后,高家的小姐凭借出身,或许将来能封个夫人。可只有元恪自己心里清楚,那天的十二位小姐,都穿着中规中矩的衣裳,梳着效仿皇后的发式,面目模糊得他回到永泰殿便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窗外那个小姑子,揉着草茎东张西望的样子,不住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监国太子,想要找到一个普通的姑子,实在是易如反掌,甚至不用他亲自开口,身边的侍从就已经揣摩着他的态度去打听了来,那些姑子是从明悬寺来的。那个年轻的小姑子,法号叫作静圆,是从小在明悬寺长大的孤儿,今年还不到十二岁。静圆,静圆……他从不知道,如此普通的两个字,也可以这么美好。

他命人准备了成箱的金银器皿,直接送去明悬寺,又命人给寺中的佛像加塑金身。偶尔有几次,他也会派人去明悬寺请姑子做法事,点名要这个叫静圆的小姑子来诵经。他从不露面,而是藏身在帘后悄悄地看。那小姑子还带着小动物一样的惊慌懵懂,诵经时睫毛不停地颤抖,显然并不像其他年长的姑子那样心如止水。

元恪得意地微笑了,那小姑子跨出宫门前的回头一望,已经泄露了她的心思,她喜欢奢华繁复的皇宫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像个偷窥猎物的猎人一样,一点点收紧手里的网。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叫静圆的小姑子,笑着抬头的侧脸,有几分像从前宫宴上的冯母妃。

洛阳城中歌舞升平时,元宏正在谷塘原行宫中眉头紧锁。他知道云阳镇的地形易守难攻,却没想到那里的守军实力也很强悍。右裨将带去了一万人,猛攻数日竟然毫无进展。万幸的是,右裨将赶到时,王玄之还活着。

王玄之不肯先回来,只让快马报信的兵卒,带回了一句算是请罪的话:“生为男儿,谁都有个热血冲顶的时候,只要能报得了王氏满门上下和幼妹幺奴的仇,玄之必用后半生偿还皇上的恩义。”

元宏气得发笑,对侍奉在跟前的元勰说:“他这是在向朕请罪,还是在威胁朕?他先能活着回来,再跟朕说这些夸口的大话!”王玄之为了报仇雪耻,恐怕连死都不怕,可要是不能带着活的王玄之回去,只怕冯妙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报信的兵卒又取出一块残破的绢布,双手捧到始平王面前,说是王玄之叮嘱,务必要交给皇上的。始平王元勰赶忙接过来,送到元宏手中,悄悄示意那兵卒退下。那绢布像是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还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正中用炭灰写着几个字:云阳兴安陵。

元宏把布摊开在桌面上,目光扫过羊皮地图上用墨勾出的那个圆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云阳兴安陵正是萧鸾生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寝。他猛地站起来,原来这才是王玄之真正的意图!

大军南下时,萧鸾已经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笃信厌胜之术,认为人死后再移动十分不祥,便提前赶往自己的兴安陵,随行护卫的,也正是整个南朝最精锐的人马。

此时的建康,必定人心惶惶,防守也很薄弱,正是一举攻破的好时机。王玄之急着赶去云阳,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想要赶在萧鸾咽气之前,亲手替冤死的王氏满门报仇。另一半却是为了拖住萧鸾的兵卒,给元宏制造攻破南朝的时机。这才是他熟悉的王玄之,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却把最后一击留给元宏,免得再犯下功高震主的大忌。只要与冯妙无关,任何事他都可以布置得周全妥帖。

最难的抉择又回到了元宏手上,大军已经修整了将近一个月,正是继续开拔的好时机,是去一举攻下南朝都城,还是分兵去救援被困的王玄之?

他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最终缓缓开口,对始平王元勰说:“传朕旨意,派一队人马到两军对阵处散播流言,就说南朝皇帝萧鸾已死。再叫所有兵卒将领做好准备,五日后南下攻城!”

洛阳城内,元恪刚刚从成堆的奏表中抬起头来,轻轻活动着发酸的肩膀。前线的战报也混在其中,皇帝一到谷塘原行宫,军中就士气高涨,他开始逐渐体会到了元恂的悲哀,有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做太子简直是世上最苦的差事,无论监国时怎么做,大臣们都会在心里拿来跟皇帝比较。即使真有登基即位的那一天,也永远都逃不开父皇的影子。

元恪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叫来贴身的小太监,让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明悬寺,把静圆接回来。猎人手里的网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宫里要选一批新的宫女,正好可以把静圆混在里面,再想办法要到永泰殿来伺候。

小太监自然懂得主子的心思,不用他仔细吩咐,就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匆匆去了。过了大半日,那小太监才回来,却不像去时那样一脸

喜色,惶急地向元恪禀告,静圆已经不在明悬寺内,前几天就被某位贵人的马车接走了,不知去向。

元恪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能调看宫中出入记录和银钱支出的人,只有皇后。他说不清究竟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或许是为了中意的女孩儿不见了而恼怒,也或许是因为他心里的隐秘被人窥破了而羞窘,他看中这个小姑子,只是因为她纯净的笑像极了那个人。

一连几天,元恪都觉得胸口像憋着一团火。他在宫中还听到流言,说皇帝有另外一道密诏留给皇后,其实是要把皇位传给最钟爱的幼子元怀,因为用来封装册立太子诏书的金筒,本来应该是一对儿。

想起那个还整天咬着手指的弟弟,元恪就觉得不快,父皇偏爱他,冯母后也偏爱他。身为年长的太子,元恪不会承认,他在嫉妒这个年幼的弟弟。阴暗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会疯狂地生长。他忽然恶毒地想,应该让这弟弟永远从宫中消失,冯母后的注意力,就会重新回到他身上了,他仍旧是最聪慧的皇子……不,他会是唯一的皇子了,如果知道这个弟弟会夺走冯母后的全部注意力,就应该趁着元怀还只会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叫的时候,把他掐死在摇车里。

元恪开始命人悄悄留意元怀的动向,摸清了他每天下午会到宫中的荷塘边玩一会儿,每次身边都只有一个叫灵枢的宫女跟着。下午这时间很好,宫女、太监都昏昏欲睡,大半个皇宫都是安静的。元恪只带了一个心腹太监,沿着宫中小路往荷塘边走去。

离着十几步远,他就听到元怀咯咯的笑声。灵枢正用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球逗着他,绕着荷塘边一块怪石来来回回地跑个不停。

元恪一面不屑地想,父皇和冯母后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没心没肺快活得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一面却又咬牙切齿地嫉恨,他自己在这个年龄,已经知道身为皇子不能这样跑跳大笑了。

他刚一走近,元怀就张开两只小手扑过来,口中叫着:“二哥哥!”灵枢赶忙捡起那只小球,跪下向元恪行礼。

元恪摆出一个关爱的笑容来,对灵枢说:“孤跟怀弟在这玩一会儿,你去取些点心和酪浆来。”灵枢不敢违抗,又见元怀对这个哥哥十分亲昵,便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刚绕过一棵垂柳,她忽然觉得不妥,太子殿下身边怎么会连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灵枢躲藏在树后,探出半边脑袋向外看去,正看见元恪带着元怀往荷塘边走去。

元怀蹲在地上,兴奋地揪着地上的嫩草,元恪慢慢抬起手,要把他推进荷塘里去。荷塘底下全是淤泥,就算是水性极好的人,不慎掉进去也很难生还,更何况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幼童?

灵枢吓得就要高喊出声,嘴刚一张开,便被一只粗粝的手捂住,飘起的衣袖正是永泰殿内太监的款式。

灵枢奋力挣扎,可捂住她口鼻的手却越收越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灵枢想起手里还拿着刚才逗元怀玩的藤条小球,举起来用力向后一打,那球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藤条却刚好划在身后那人的眼睛上,逼得他略略松开了手。

趁着这短暂的松懈,灵枢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双手捧住那人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这一下用上了十足的力气,直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来。身后小太监的手一松,灵枢便从他手臂下方灵活地钻了出来。

元恪的手已经放在元怀小小的背上,只要他稍稍用力一掀,就能把元怀推进荷塘里去。灵枢眼珠一转,边跑边高声叫喊:“殿下,您要……唔……”她才刚说了几个字,就被那小太监追上来,又一次捂住了嘴。小太监这次有了防备,用布条塞进她口中,让她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咬人。

听见喊声,元恪担心被人撞见,猛地一把抱起元怀,用一只手挡住了那双碧绿的眼睛,向荷塘边快走了几步。他看看四下无人,就要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元怀扔进去。灵枢对着元恪拼命哀求,可在旁人听起来,那些哀求不过是些含混不清的“呜呜”声响。

手刚向前一送,树丛背后便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只叫了他的名字:“恪儿!”元恪收回手,转头向身后看去,惊愕地发现冯妙正从弯曲的小路上走过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女,梳着双鬟小髻,正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过来。那少女穿着一身湖绿色汉装,头上戴着宝珠玲珑钗,耳垂上坠着两颗猫眼石,手腕上套着一只翠玉镶金镯子,衣衫装饰都是官家小姐的样子,可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个小姑子静圆。

一看见冯妙,元恪就先心虚了几分,放开手对冯妙说:“母后,我正在这跟怀弟闹着玩呢。”元怀完全不知道这个哥哥刚刚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反倒张开手臂攀住了元恪的脖子。

几步远之外,元恪带来的心腹太监,还扭着灵枢的手臂不让她动弹。冯妙也不说破,指着身后的少女说:“这是司徒胡国珍家的小女儿,闺名叫作静媛,本宫见过一次,觉得她很乖巧讨喜,就叫她进宫来陪本宫说话,正好说起要来看看怀儿。”

那少女见了元恪,并不像普通闺秀那样垂着头,反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圈,见他看过来,便毫不羞涩地仰头一笑,直到冯妙低声催促,才对元恪行了一礼。这副明朗天真的样子,更加让他肯定,这位胡家小姐,就是之前的小姑子静圆。他不知道一个在寺院里长大的孤儿,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司徒家的小姐,但他能猜透冯妙的用意,有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她就可以进宫参选太子妃了,也许不能成为太子正妃,但至少可以留在宫中,等太子真的即位了,再另行册封。

元恪被胡静媛的双眼望着,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悔意,如果

他刚才真的推了元怀下去,这会儿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

冯妙从他手中抱过怀儿,平静温和地说:“恪儿,胡家的马车应该已经在门口等了,静媛恐怕不认得去宫门的路,你就多走几步,送她过去吧。送过静媛,你来华音殿,本宫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不等元恪回答,她就沿着方才走出来的小路,慢慢地绕进林荫深处里去。抱着怀儿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说毫不担心都是假的,如果她晚来一会儿,或是元恪的心再狠一点儿、手再快一点儿,这会儿元怀已经掉进荷塘里了。她冒这个险,就是为了让元恪体会到,作恶的滋味,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肆意自在,作为代价,他会失去一切亲近的、在意的人,再也体会不到安宁平静的内心。

不知道元恪是不是真的送了胡静媛去宫门口,冯妙回到华音殿,又喝了一盏茶,他才匆匆走进来。一进门,他便跪在冯妙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先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冯妙放下茶盏,并不叫他起来,缓缓地开口说道:“本宫让司徒认了那个小姑子做女儿,对外面只说是他亲生的小女儿,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怕养不活,才送进明悬寺做了姑子。”

元恪的头垂得更低,他用恶意去揣度冯妙的心思,得到的自然只会是恶果。

“恪儿,”冯妙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露出一只无法正常弯曲的小指,“这只小指上的伤,是你的父皇留给我的,那时他只比你现在大一点,性情……”她顿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年少时的元宏,其实也曾经狭隘阴郁过,但元宏懂得怎样控制自己内心的阴郁,不让它变成凶残的猛兽。

“不管他后来如何后悔自责,这只小指都再也长不好了,所幸受伤的只是一只小指而已。”冯妙说完这些话,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她相信元恪是个聪明的孩子,话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余下的需要他自己去体会。

“恪儿,”冯妙放下茶盏,盯着他问道,“如果本宫今天没有带着胡小姐去荷塘,现在你会后悔吗?”

元恪不敢跟她对视,过了许久,一个低低的“会”字才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冯妙欣慰地点头,他能有悔意,那就不是无可救药。她把手扣在一只赤金小盒上,里面装着元宏与立太子诏一起写下的另一道诏令,他曾告诉过冯妙,一旦他有什么不测,冯妙可以凭着这道诏令,让元恪登基即位,自己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辅政。

她原本想在一番敲打过后,把这诏令的内容一并告诉元恪,让他知道,他的父皇终究还是把他当成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可话到嘴边,冯妙忽然又改了主意。人心的复杂,就在于善、恶之间只有一念之差。等到元恪真的做了皇帝,会有更多的人在他身边,想要蛊惑他、劝诱他,还是让他心中多少留有一些畏惧吧。

元恪也已经注意到了冯妙手边的赤金小盒,他认得那盒子是专门用来封装皇室密诏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想要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冯妙把那盒子向后一推,绝口不提里面的内容,只对元恪说了最后一句话:“胡家小姐从小在寺院长大,内心纯净天真,别人教给她什么,她就会学成什么样子。如果你真的喜爱她,就不要用荣华富贵去迷她的眼。”

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尽,能不能做到便要看元恪自己了。

元恪双手交叠在身前,恭恭敬敬地又磕了一个头下去,正要开口说话,素问便从门外匆匆进来,径直走到冯妙身侧,附耳对她说了几句话。冯妙的脸色忽地变了,抬头问道:“不是一直有人看守吗?怎么会让他偷偷跑了?”

素问知道她并不打算瞒着元恪,便也大大方方地回答:“奴婢刚才问过那几个羽林侍卫了,因为皇上吩咐过不准苛待,他们便把高大人关在一间小室里,门窗都锁着,那间小室从前也是住人的,墙上开有一个小洞,可以送进饭食或是取出秽物,人要进出,只能手脚并用地爬。那些侍卫见高大人平日满身仙气、举止清贵,想着他绝对不会自轻自贱到从那个洞口爬出去,就放松了戒备……”

冯妙对高清欢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却知道他的经历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些侍卫都被他的外表欺骗了,为了达到目的,他其实什么事都肯做。冯妙心里清楚,高清欢不早不晚,偏偏挑在元宏不在宫中的时候,并不只是为了逃出去那么简单。他看上去已经一无所有,这才最可怕,因为猜不透他会把致命一击放在哪里。

她思忖片刻,对元恪说:“恪儿,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我们还是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大魏历史上平定过无数叛乱,但还没有过任何一位太子,能在即位以前就以监国的身份干净利落地解决宫中变乱。如果你想跟你的父皇有不一样的功绩,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这些话,准确地命中元恪心中最隐秘的一个角落,他的确很想能有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元恪挺起上身,双眼之中带着明星似的光亮,朗声说:“请母后教导儿臣该怎么做。”

“你把国玺藏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国玺在何处,这几天的日常诏令都先用你的太子印信颁行。除去看好国玺,这些天你仍旧跟平常一样就好。”冯妙一面仔细想着,一面细细地叮嘱。元恪虽然聪敏,却到底还是个孩子,高清欢又是他名义上的舅舅,她说那番话,更多的是为了排除他心中的摇摆不定,并不真的指望他能反戈一击、力挽狂澜。

她转头又对素问说:“你叫人去看一看,现在还有哪条路能出宫。”素问神情严肃地答应。她小时候曾经跟着父母在宫中伺候,知道这种情形下,如果高清欢已经起了反意,必定会设法断绝宫内与宫外的联络,等到宫中大势已定,再直接宣告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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