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三十五章 金戈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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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金戈迟(上)

元勰轻咳一声,走道她面前:“我在笑,东阳王世子的营帐里,半夜闯进了一只母老虎,虎尾巴一卷,就给他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东阳王世子真是可怜……”

李弄玉的脸倏地涨红了,挥舞着小拳反问:“你说谁是母老虎?”拳头打到半空,却被元勰猛地握住,他的手掌宽厚温热,指腹和掌心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摩挲在她柔滑的手背上。李弄玉的脸红得更厉害,刚才又吵又闹的胆子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是皇上让我来送信的……他、他有手写的诏令给你……”

“我知道,等我回去了再去问问皇兄,我一个人替他出生入死还不够,怎么还能把你送过来?”元勰说得又轻又慢,几乎是在对她耳语。他俯身凑近了看着李弄玉,好像她仍旧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敢把拒婚的藏头诗贴到始平王府后门去,一半胆大包天,一半含羞带怯。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李弄玉惊慌失措地后退,想要拉拢衣衫,这才想起身上还带着皇帝手书的诏令。为免被人发现,她一路上都把皇帝的诏令贴身藏着,此时要除去衣衫才能拿出来。

元勰见她窘迫,忍不住又低着头发笑:“刚才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了?”

再凶悍的女子,到了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也会和软成一泓春水,更何况李弄玉要见元勰一面,有多么不容易。她想起自己大闹营帐的样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地说:“平时……平时我不是这样……”她用手拢起头发,想要束起来,可那发丝太过顺滑,连续绾了几次都散开了。

元勰无声地走上前,接过她顺滑如丝绸般的发,松松地绾成一个新婚妇人的发髻,又从衣袖中拿出一支打磨光亮的木钗,簪在李弄玉头上。即使没有铜镜可看,李弄玉也感觉得出,这个发髻绾得很好,甚至比她自己动手还要好。

“我老早就想着,要是娶了正妃,新婚第一天,一定要亲手给她绾发,”元勰注视着高耸的新妇髻,低声说,“我的正妃,脾气又大,性子又急,是世上最难伺候的女人,要是绾得不好,她一定会生气的……”

李弄玉低下头,眼中浮起一层雾气,她知道始平王所说的正妃原本应该是她,可她已经不能再接受这份情意。她不畏惧世俗的眼光,但她不想伤害自己的亲人。李弄玉把眼帘轻轻一合,两滴泪珠就沿着侧脸一路滑落下来,故意说道:“四姐姐很好,才不像你说的那样,你亲手给她绾发,绾成什么样子她都会开心的。”

元勰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背对着李弄玉站定。李弄玉顾不得继续扭捏下去,飞快地除去外衫,用桌案上的一柄小刀,划开了肚兜内侧,取出写在明黄绢布上的诏令。

她把诏令放在一边,踩着鞋子一跳一跳地走进里间去,让李含真帮她找了一件外衣披上,这才拿着诏令把宫中的情形讲给元勰和李含真听。为防隔墙有耳,李弄玉的声音压得极低,元勰在她左手边,李含真在她右手边,两人原本就跟她亲密,此时凑在她身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这对名正言顺的夫妇之间,却总好像存在着些相敬如宾的隔阂。

李含真有些不解地问:“照弄玉的说法,北海王和东阳王都已经被抓捕住了,皇上为什么不直接来击溃叛军?”

元勰把诏令拿在手里,缓缓地说:“这些年南征不断,皇兄的兵马都在南边,宫中只有羽林侍卫,实力远远比不上经过训练的兵卒。可这里的叛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平城守军。如果真让东阳王世子知道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带着这些守军冲击城门,谁会占上风还不好说。东阳王世子现在一直迟疑不动,就是因为他吃不准洛阳城内的情形,瞻前顾后。”

李弄玉也轻轻点头:“皇上的意思是,如果能收服叛军,那就最好。”可“收服”二字,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千难万难。她低头想了想,忽然问道:“这些叛军中,除了太子和东阳王世子,其余的人是什么品级?”

讲起军务,含真、弄玉这对姐妹,远远不如始平王熟悉。元勰压低了声音说道:“皇兄当年刻意压低了平城守军的军阶,这里领头的几个将领,不过是从九品的偏将军而已,再往下的人,都是些军中的统领、校尉,连品级都够不上了。”

李弄玉拢着衣衫想了想,对元勰说道:“恐怕要在这些统领、校尉上多下功夫了。”她对着李含真挤了挤眉眼,说道,“四姐姐大概记得,小时候我们不大怕父亲,却怕极了家里请来的教习先生,先生让做的事情,说什么也不敢违背。这些统领、校尉是直接管着那些兵卒的人,就跟家里的教习先生一样,他们的话才最管用。

三人凑在一处,又仔仔细细商议了片刻,想出个方法来……

丑时天色最暗,可叛军大营中的兵卒,大部分都还没睡。不知道都城内的情形,也等不到上面的将领传来号令,难免有些人心惶惶。

一片静寂间,始平王所住的营帐中忽然传出瓷器砸碎的声音,接着是两名女子的争吵声,隐隐约约听不大清楚,似乎是一个人在高声指责另一个抢了自己的丈夫,另一个人又急急忙忙地反驳。

兵卒们互相看了看,暗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宫中的才人,竟然敢闯到人家新婚夫妇面前来质问,看来洛阳皇宫中,是真的出大事了。没等他们探头探脑听出个究竟来,营帐大门掀开,始平王已经大步走了出来,半边脸上带着几条可疑的挠痕,一脸晦暗神色。

他对着营帐门口的一块石子,狠狠踢了一脚,暴怒地对着那些兵卒吼道:“看什么?!”兵卒们都转过头去,心里却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这位风流名声在外的始平王真是可怜,看来陇西李氏的两位小姐当真不是好惹的。

元勰走到几名校尉围坐的地方,把手伸在火堆上方。有人讨好地递过酒囊,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口。把酒囊递回去时,元勰抬手在侧脸上抹了一把,有些悻悻地说:“外面风凉,到你们营帐里面坐坐。”

那几名校尉立刻殷勤地引着他走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想着,这位始平王爷多半是不敢回去享“齐人之福”了,也算得上是有家回不得。

男人们凑在一起,只要几杯酒下肚,就彼此熟络起来,连地位的差别都忘了。元勰曾经在高车部族里流亡过半年之久,底层士兵中间流行的猜拳、行令,他也样样都熟悉,没多久就跟这些底层军官闹成一团。

酒喝得多了,话也就多了起来,元勰微眯着双眼做出一副醉态,讲出了早就想好的话,他怎样痴恋李家六小姐,怎样阴差阳错地娶了李家四小姐,又怎样一时糊涂跟着太子一起起兵叛乱。李家两位小姐在他的营帐中争吵,是人人都看见的事,这些半真半假的话,很快便让人信了。

酒是最好催情剂,也是最好的伪装。一名校尉忘了眼前人是天潢贵胄,把手搭在他肩上,大着舌头说:“始……始平王爷,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多难处。是男……男人,谁心里没有点难处?就说这些兄弟,谁愿意抛家弃子,跟着人做这种掉脑袋的买卖?要是成了……他们封王封爵,没有我们的份儿,要是败了,我们全他娘的要跟着杀……杀头!”

说话的人是真的醉了,元勰却是清醒的,他看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便拍着那人的肩膀,继续醉醺醺地说:“我跟皇上,毕竟是兄弟。皇兄生气归生气,最后还是会赦免我的。到时候我去跟皇兄说说情,你们也都是被上头的军官胁迫的,请皇兄不要降罪责罚了。”

那校尉连连摇头,卷着舌头说道:“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哪有那么容易就赦免?”

元勰从怀中掏出那张诏令,递给那些校尉们挨个传看:“这是皇兄亲笔写的诏令,只追究主犯,不追究从犯!皇兄一向宽仁,只要你们悬崖勒马、说明缘由,我相信,皇兄一定会宽容的。”

这些底层军官,大多并没见过皇帝亲笔书写的诏令,可那黄绢上的字迹如龙腾一般,玺印端方古拙,一看便知道不会是伪造的。

这些人的酒立刻醒了大半,一个个都急着向始平王说明,自己是被逼无奈的,并没有谋反的意思,还赌咒发誓地说,会管束好自己手下的兵卒,不让他们一错再错。

元勰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用刀子划破手指:“既然这样,那就请各位写下自己的名字,日后在皇兄面前说起来时,也好有个佐证。”

元勰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把诏书递给身边的人。酒劲上涌时,人特别容易豪气冲天,诏令传回元勰手中时,背面已经写满了人名。有的人不识字,还是叫身边的人帮忙写的。元勰小心地收好了写着诏令的黄绢,敷衍了几句话便退出了狭小的营帐。

返回自己的住处,他把那张诏令在李弄玉面前一晃,背面用指尖血写成的一排排名字,差点让她欢呼出声。她捧着诏令眉开眼笑地说:“等这些人的酒醒过来,才会想明白自己已经上了始平王的‘贼船’,就算他们再想追随东阳王世子,也要担心这份名单日后会不会被他看到,倒不如索性弃暗投明。”

元勰伸出两根手指,把诏令从她面前夹走,仔细放进怀中收好:“恐怕到不了明天早上,这消息就会传进东阳王世子的耳朵里。他必定会来这里,想要毁了这张诏令。我们今晚先好好休息,天亮以后,情形会更加凶险。”

李含真默默地走到里间,抱出一床被子来,放在外间的小榻上,对元勰说:“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吧,我和弄玉到里间去。”

李弄玉还要说什么,却被李含真一把扯起来,直接拖进里间。元勰在她们身后低声说:“换一身方便些的短衣再睡,夜里也警醒些。”

洛阳皇宫内,冯妙在床榻上一阵阵地咳嗽,月光透过窗子上的菱花小格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四四方方的影子。胸口闷得难受,她实在睡不着,披了衣裳起身,刚掀起纱缦一角,外面值夜的小宫女就匆匆跑过来:“娘娘,您想要什么?吩咐奴婢去做就好了。”

素问的手还没好,灵枢也还没回来,元宏不知从哪里调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来照顾她。冯妙看见陌生的面孔,随口问了一句:“皇上去哪里了?”那小宫女大概才刚进宫不久,见昭仪娘娘问话,便立刻跪下回禀:“皇上刚才一个人出去了,并没说去哪里。”

冯妙心里有些奇怪,她因为喘症发作,不便移动,就睡在澄阳宫里,元宏深夜离开自己的寝宫,能去哪里?她踱到外殿,原本想到院子走走,可是才刚挪动了几步,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先在书案前坐坐。

书案上散放着几张纸,冯妙随手翻看,其中一张纸上写着两个名字:高照容、高清欢。在“高照容”三个字旁边,还勾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元宏早已经怀疑这对兄妹,如果不是想要引出他们背后的势力,元宏早就对他们下手了。北海王、东阳王甚至南朝人,都跟他们有牵扯,可这些势力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掌控这对兄妹,相反,似乎一直是这对兄妹周旋在他们中间,把所有人都当成自己的工具。

冯妙把那张纸放回原处,虽然从小就认识高清欢这个人,她却从来不能真正看透他。凭他的智计和见识,却一直甘心做一个内官,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正要踱回内殿,一个念头忽然冲进脑海,元宏在这个时候离开澄阳宫,多半是去了小佛堂!

她知道自己喘症发作,无论如何走不快,

急急地叫人传软轿来,要往小佛堂去。高照容心思阴险,元宏的病症又刚刚发作过,眼下太子叛乱,迟早要被废黜,恪儿便是顺理成章的新太子人选。如果在这时谋害元宏,对高照容是最有好处的。

软轿很快就来了,冯妙一面叮嘱抬轿的小太监放轻脚步,一面叫他们快些赶去小佛堂。她掀起轿帘焦急地向外张望,远远地便看见小佛堂里亮着灯。软轿一停稳,她便急匆匆地奔进去。

佛堂中檀香缭绕,长长的走廊两边,每隔几步远就立着一根儿臂粗的蜡,把整个长廊照得亮如白昼,可门外的夜色却因此而显得更加漆黑幽深。

长廊尽头,高照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轻纱遮面,一头青丝散在身后,只用一段缎带在发尾处松松系住。元宏单手支膝坐在她对面,沉声说着话,语气里有几分无奈和厌恶:“朕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样一直笑,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朕只当你是个娇惯坏了的小姐,有些小小的毛病,但总归还是像枇杷果一样,半是酸半是甜,讨人喜欢多过令人生厌。”

高照容轻轻向前吹了口气,面前的轻纱就飘起来,柔媚入骨的声音从轻纱后传出来:“皇上现在一心只想着冯姐姐,自然会觉得容儿令人生厌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手上已经有了好吃又好看的桃子,谁还会喜欢枇杷果呢?”

“照容,”元宏盯着她说,“你知不知道什么事最让人惋惜?”

高照容弯起双眼微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最让人惋惜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美好的东西,在面前一寸寸腐坏,”元宏上身微微前倾,“朕还记得,你喜欢用整朵的丁香花敷在额头上,留下浅紫色的印记,宫中有许多人效仿你,却没有一个人能得你半分神韵。照容,要是你的灵巧心思,能多用在这些事情上,少想些旁门左道,你现在仍然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也许朕不会真心爱你,但朕可以尊重你。”

如果是寻常女子,听见元宏这番言辞恳切的话,多半已经深深动容了。可高照容不是普通女子,她挺直上身,平静从容地说:“皇上,您深夜舍下佳人来这儿,又耐着性子说了这么多话,是想从容儿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吧?”

她转身取出早已备好的木制小盘,上面放着九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每只琉璃杯里都盛着半杯美酒。她在佛堂禁足思过,用度上却并没受到太多苛待。

“皇上,容儿准备了九杯美酒佳酿,”高照容眼中笑意盈盈,仿佛仍旧是在双明殿中,招待偶尔来坐坐的皇帝,“皇上每喝一杯,就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我答过了,也喝一杯,就看皇上能不能问出想要的答案了。不过,皇上只能用是或否来提问,我也只会用是或否来回答皇上。”

一直站在回廊中的冯妙,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高照容通晓药理,一定会在这些酒中下毒。没等她说出话来,高照容已经接着说下去,目光映着琉璃杯中的琥珀光,媚得快要滴出水来:“这九杯美酒,都是用不同的东西酿造的,其中一杯用的是木芙蓉,看看谁的运气好,能喝到那一杯,据说木芙蓉酿的酒,味道比竹叶青更好。”

木芙蓉有毒,酿出的酒自然也是穿肠的毒药。

元宏点头说了声“好”,端起左手边第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朕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私下给南朝传递消息?”

他可以把高照容送去慎刑所,让李得禄好好地审问,可是他毫不怀疑,即使李得禄用遍了所有的方法,高照容也不会开口的。一个能用瓷片划破自己面颊的女子,哪里还会惧怕其他任何事?这个妖娆而又神秘的女子,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需要解开。

冯妙的手紧紧握起,看着元宏安然无恙,她才稍稍放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堂内的两人。这一场问答,除了拿命在豪赌之外,还是一场拼尽脑力的较量,元宏最多只有四次机会来尽力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冯妙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扰乱了他的思路。

高照容顺次拿起第二杯酒,拈在指尖上轻轻晃动,轻轻点头说了声“是”。她微微笑着,又多说了几句:“南朝人想知道这边的情形,他们就叫我传这些消息过去,换得大把的钱财。”

元宏知道,这句话是真的,她写的信能够送进南朝萧鸾的府邸内,这联络显然已经进行了不止一朝一夕。他微微皱眉问道:“他们是谁?”

高照容仰头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放下空杯说道:“这是皇上的第二个问题吗?如果是,就请皇上再饮一杯酒。”

元宏轻笑一声,端起了酒杯:“就算喝了这杯酒,你也不会回答朕的问题,因为这不是一个是或否的问题。”他又一次喝干了杯中酒,问道,“朕的第二个问题,你究竟是不是高家的女儿?”

高照容笑着摇头:“不是,其实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

或许是酒劲让她的话多了起来,高照容喝干酒后,又接着说道:“他们生下我却不要我了,只有脑后那朵刺进血肉的木槿花,是我身份和血脉的唯一象征。我在南朝长大,他们逼着我学歌舞、学辞赋、学怎样伺候男人,我一直以为,我长大以后会被送进南朝皇宫,却没想到,后来被带来了这里,成了高家的女儿。”

“那么,”元宏顺次又拿起一杯酒,“你身上的木槿花文身,是不是慕容氏的标记?”

高照容“咯”地笑了一声:“这个问题,皇上肯定已经知道答案了,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不算浪费,”元宏把酒杯凑在唇边,慢慢喝干,“这个问题对朕很重要,朕需要确证。”

高照容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因为冯姐姐身上也有这种文身吧?皇上心里,到底就只有她一个人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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