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谊,大义。陈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从孟藻平的问话来看,他们这一干江湖人物来长安城定是与唐延堡的苏澈有关。智净和尚口口声声地骂着胡狗,难道苏澈会与胡人有勾结?苏澈的笑脸,苏澈的眼神,苏澈的举止,以及在乡间听到的关于苏澈的种种善行,陈二打心里绝不相信苏澈会与胡人有勾结。可少林、华山这些名门正派精英尽出,也绝不会是无的放矢……心神恍忽之间,陈二手中酒碗歪斜,将酒洒出大半也不知觉,看得身旁的小杨心疼地直咋舌头,连捅了陈二两次,陈二才晓得将酒碗举到口边,一饮而尽之时洒得胸前一片淋漓,让小杨又是一阵捶胸顿足,恨不得趴在陈二胸前舔上两口。
想得纠结,饮下的虽是“曲江春”,陈二却是一点滋味也品不出来,抓起桌上不知是谁饮剩下的半坛谢家老酒,捧到嘴边,也不理会旁人目光便狂灌而下。老谢头在一旁叫好:“还是我的谢家老酒过瘾吧!”旁边也有农人附合,道这“曲江春”真是名不符实,倒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小杨却又说别人牛嚼牡丹不识美酒,与人面红耳赤地争了起来。
身边人的话,陈二都恍若未闻。半坛酒灌下,他一点也没觉得畅快,反觉胸中一片郁闷,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强灌下的酒竟有反涌出来的迹象。陈二捂着嘴,快步走出店门,刚刚立在墙边,头一低,张口竟喷出一口酒来。陈二索性站定,伸手抠抠嗓子眼,冲着墙根吐了个一塌胡涂。
一顿狂呕过后,腹中鼓涨之感去了些,心中的郁闷好象也轻了些。陈二踱到井边,舀起点水来清了清口,耳边忽然听见蹄声的的,循声看去,原来院中草棚之下跑堂的小六子正驱着青骡推磨。看着骡子青黑的毛色,陈二不由得就想起了苏澈的黑马和微笑的苏澈。陈二把牙一咬,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次,直觉告诉自己苏澈不是坏人,他要去给苏澈报个信。如果这信报错了,如果苏澈真的与胡人有勾结,就当自己瞎了一双狗眼,大不了在少林、华山等江湖人物面前自己做个了断。
拿定主意,陈二大踏步跨进草棚,伸掌推开小六子,不发一言地便把骡子从磨上解下来。小六子摸不着头脑,一边拉着陈二胳膊,一边问道:“二叔,二叔,您这是做嘛呢?我这正干活呢,天黑前干不完谢老板是要骂的。”
陈二手上不停,口中却是一套说辞:“城中德庆斋在南哨门开了家分号,下个月十五正式开张,贾老板要我领着人去舞狮助兴,原是约定今日去他府上谈谈细节的,我在这里喝酒喝得兴起,却是刚刚才想起此事。骡子借我使使,我赶时间。”
小六子听了陈二的话仍是不松手,继续晃着陈二的膀子道:“二叔,这骡子可是大牲口,您要借得和我们掌柜说一声啊,我哪能随便应下您这事啊?”
陈二一晃肩膀甩开小六子,挥手做势欲打,吓得小六子抱着脑袋连退几步。陈二瞪着眼冲小六子喊道:“我自然是和那死老头打过招呼的,不信你进去问他!”说着手上加速,已将骡子卸了下来,将笼头挽在自己手中。
小六子将信将疑地看着陈二道:“二叔,那您老在这儿稍候一会儿,我进去问问东家就出来。”
陈二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你这骡子连鞍还没上,有我上鞍的功夫,你小子也就出来了。”
小六子歪着脑袋想想也是,便放心地回身向店里走去。刚走开没两步就听见身后蹄声响起,回头一看,见陈二已然坐在光背的青骡上催骡跑开。小六子高喊一声:“好我的二叔呐,您还真是骗我,”说着拔腿就追。可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腿,追出十来丈,小六子发现自己离骡子的距离越来越远,只得停下来高声喊道:“二叔呐,您可害苦我了……您老慢些打骡子,它可是怀着驹子呢!”
陈二听见小六子喊话,差点一个趔趄从骡背上摔下来,恨不得回身抽小六子两耳光,心下恨恨骂道:“死小子,居然想这么句话哄老子——你家骡子要能怀上驹子,早被当成稀罕送进宫了,还能由你在这儿拉磨?”
陈二和小六子在院子里吵闹,距离虽是远了些,却瞒不过孟藻平等一干高手。蓝衫汉子听见陈二催骡远去,不由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道:“毕竟还是大意了,没想到那厮在长安左近竟有耳目。待我赶上去将他截下!”说完一按佩刀便要出门。智净满脸涨红,一声不吭地也弯腰摸起了禅杖。另几桌上精细点的弟子也都摸了兵器站起身来,只等几位首领发话。
孟藻平却是微微一笑,刷的一声又把折扇甩开,伸手虚虚按了两下,不慌不忙道:“行云,智净大师,两位稍安勿躁,不必追了,他报不得信的。”
马行云和智净和尚一脸狐疑地望着孟藻平,等他给个解释,却见店中一众正在喧闹的乡农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捧着脑袋,“唉哟,唉哟”地叫唤起来。孟藻平和着这叫声,慢慢伸出三个手指,又缓缓屈下,轻声数着:“一、二、三”。三声数完,二三十个乡农次第倒下,再不发出任何声响。
柜台后的老谢头被眼前情景惊得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转出柜台看个究竟,孟藻平已伸手取过一支筷子,流星般射将过去,正中老谢头额角,老谢头“啊”的大叫一声,贴着柜台软了下去。此时,上了陈二当的小六子正骂骂咧咧地转回店内,看见倒了一地的人,几个江湖人物手擎兵刃立在堂中,吓得高喊一声“妈呀”,掉头就往外跑。未行得几步,被孟藻平又一支筷子甩出,正击在后脑上,小六子一头扑在门槛上再没了声息。
一连串变故发生的突然,各门派的二代弟子均是摸不着头脑,以为遭了敌袭,刷刷刷地俱都拔出兵器准备应战。一直没有开口的戒律堂首座空闻一拍桌子断喝道:“孟施主,你杀了他们?这手段也忒恶毒!”空音却是在旁低吟了声佛号,面上微露不忍。马行云立在一旁,眼珠转了几转,不知在想些什么。智净却是扔了禅杖,几步跑将过去查看那些乡农。
孟藻平扫视了一圈众人,扇子摇得又急又快,冷冷地说了句:“行大事当不拘小节。”便不发一言。空闻忍不住又要出言喝责,却听得智净高喊了声:“都还有气。”马行云闻言快跑几步过去,探了探几个乡农的口鼻,冲着空闻等人点了点头。
孟藻平的扇子已经摇得缓了下来,语气也柔和了些:“不过是些昏睡的药物……孟某也绝非滥杀之辈。”空闻听罢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空音却轻轻问了句:“老衲看这药物颇为霸道,怕是醒来也会有些后遗症吧。”
孟藻平沉吟了一下答道:“会有一段时间头脑眩晕,偶有腹泻。”
不待空闻再说话,智净已远远接上话头:“是药三分毒,怕是没有你说的这般轻松吧。”
孟藻平把脸一肃道:“可这些事又是何人出言不慎惹出来的?”
智净一梗脖子道:“了不起俺赶将出去,将那报信之人截下来便是,何须连累这许多人?”
孟藻平收了扇子,平静地反问了句:“大师可能保证这剩下的人中便再出去报信之人?”
听了孟藻平的诘问智净不由语塞。马行云却是搓着手过来问道:“孟三哥是何时下的药?哦哦,定是方才敬酒之时!真是干净利落,连我等也未能发觉,神技啊,三哥。”
孟藻平听得奉承,心下也是舒坦,将那扇子在掌中敲了敲,微微笑道:“雕虫小技耳,不足一哂,不足一哂。”接着长身而起吩咐道:“志敬、志玄,你二人将酒幡撤下,门板上严,一会儿就由你二人在此看守这些人等。”两名华山弟子应声而出,行礼领命而去。
孟藻平又回首向空音、空闻征询道:“两位大师,是不是放出信号,与武当、昆仑他们联系一下?”空音含首认同。孟藻平行至窗边,自怀中掏出一枚烟花弹来,一扣拉环,一道红色流星冲天而起。不一会儿,半空中远远升起黄、蓝、绿、紫四色烟花来。孟藻平抓着扇子的手紧了紧,复将扇子在窗框上一击大声道:“灵虚道长他们也都到了,两位大师,事不宜迟,请下令循烟火与他们会合!”
陈二催着青骡疾驰了一阵,凉风扑面,脑中登时清醒不少,私谊、大义两个词又在心中反复盘桓,想着想着,不禁手中一带青骡的笼头,将步子缓了下来,任由青骡在官道上踏步,心下又拿不定主意这唐延堡倒底该不该去。正皱眉苦思之间,陈二没来由觉着肚子一阵抽痛,“难道是吃了风?”陈二暗咐,伸手使劲在小腹处按了按,不料这腹痛愈发剧烈,竟如刀绞一般,接着就觉得头大如斗,看着眼前景物都成了青灰两色,一个把持不稳,陈二险些从骡背上摔将下去。
陈二一手压住小腹,一手紧紧扣住青骡的鬃毛,小心地体会着现下的感觉,江湖经验告诉他,自己中毒了。陈二反复回想刚才经历的一个个细节,想起了孟藻平敬酒的动作、周围乡农嘟囔酒有怪味的抱怨,立时明白是孟藻平做的手脚。想到若不是自己先洒了半碗酒,又吐了一阵,还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
或许是因为疼,或许是因为暗恨孟藻平,陈二把牙关咬得吱吱直响,心中念道:“没想到华山自诩名门正派行事手段却如此卑鄙,有何种大义不能与我等直言?想来以此种卑鄙手段所行之事也必见不得光。罢罢罢,我陈二便是豁出条命去,也要撑到唐延堡中。”
主意拿定,陈二抬头认认方向,两手环住青骡颈项,双足交替在骡子腹部猛磕几下,一路向南奔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