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适才为防毒性蔓延萧索已点过左臂穴道，延缓了血液流动，可这一刀下去，依然是血光四溅，喷涌不止。断臂横在地上，流出青碧色的血，映出幽幽的光华，象是在提醒周遭众人，顶天立地的“狼帝”这么一刀下去，自此便残了！断肘处的血先是有些淡淡的碧色，血流了一阵，渐渐转为红色。苏澈眼中已是噙着泪水，脑中反复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不是自己力邀萧索南下，萧索想必现在正在北地纵马高歌，何至于落得断臂身残的下场？看到伤口血流转红，苏澈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情稍稍平复，因为他知道，萧索的命算是保住了。

苏澈近乎嘶喊地命手下人等将随身的伤药送上，一瓶接一瓶地向萧索断肘处倒去，被血冲散一瓶再倒一瓶，直到血流渐缓，苏澈撩起长衫，自内袍下摆扯下一幅，牢牢地扎住伤口，尤自轻轻摸了两摸这才收手。

萧索就是那么淡然地站着，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皱，始终一脸微笑地看着孟藻平，仿佛地上的断臂不是他的，狂涌的鲜血不是他的，他站在那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孟藻平回应一句：一柱香了，我既没降，也没死，你如何解释？

孟藻平不由轻轻摇了摇头，几乎有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他承认自己漏算了断臂求生的可能，漏算这一点是因为孟藻平绝对不会做出这种选择。不做这种选择倒不是孟藻平坚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家信条，开玩笑，孟爷不过只是穿了身儒衫，那是为了好看，不代表咱就读了那么多书，要信那么多教义。不做这种选择是因为他不是傻子！纵横江湖、快意恩仇靠得是什么？是一身功夫！手断了，身残了，再好的功夫也要打上几个折扣。他确信，如果自己与萧索异地相处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屈服。有句话说的好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天的屈是为了明天的伸。只要一身功夫还在，今天失掉的面子，明天一定能找回来。

同样的情景落在其他江湖豪客眼中却是别样心情：宁折不弯，壮士断腕……大家脑海里闪现的差不多都是类似的词语。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哪个不敬英雄、重英雄？萧索闪暗器、擒智净、伤孟藻平、斗三大高手、破武当剑阵，技惊四座间散出的气势震慑群雄。纵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大家也不得不暗竖拇指赞一声：了得！就是这么一个了得的人物，用斩断自己手臂的一刀宣示了自己的骄傲和刚烈，这样的人物当不起一个“英雄”的称呼？有那耿直心肠的人便在暗想，若不是事关胡汉之防，能认识这样一个英雄便当浮三大白，任有什么恩怨也要先放下了，交一个好朋友再说。空音这样老成持重之人此时也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方才那只余半幅的驻防图他已小心收入怀中，这可是关系今次围攻唐延堡是否符合江湖道义的关键证据。此刻空音隔着衣服捏了捏那驻防图，硬硬的感觉告诉他羊皮纸还在，可是他却禁不住扪心自问，如此豪勇烈性之人会是奸细吗？

唐延堡众人原先是存了些怯意。对面数百江湖好手虎视眈眈，自家这边多半中了“逍遥忘忧散”运不得真气，一旦翻脸，只能是一个引颈就戮的局面，若说不忧不怕那是骗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可此刻萧索的血象是一剂引子，瞬间激起了唐延堡众人的血性。先是随萧索南下的几个葛衣大汉扯开胸前衣襟，以拳击胸，仰首长啸，声声长啸声中把胸中的悲愤和怯懦全宣泄了出去，越到最后越是高吭，有过野地夜行经历的人都能听出，这长啸分明是受伤后野狼的号叫！唐延堡以军法治家，堡中丁壮们也没有北地人长啸的习惯，可不知谁起的头，开始击打起手中兵器来，有的以矛杆顿地，有的以长刀敲盾，有的以弯弓叩箭，声音从杂乱到齐致，从微小到轰鸣，没有北人长啸的尖厉，却一声声透出肃杀，一声声唤人血脉贲张。

苏仪看看受伤倒地的苏淳和苏纥，交待从人看护后，分开人群走到前排，恶狠狠地盯了孟藻平几眼，呸地一口啐在地上，霍地转身冲向自家堡丁，双手一扬，止住众人击打兵器的声音，缓缓巡视了一圈，这才沉声道：“苏门祖训：宁做断头鬼，不做背义人。今日之事大家想必已经明了，萧大侠是被人冤枉的，可是……”苏仪回身指了指对面几大门派的人，续道：“可是对面的那些人不这么认为，也不会听咱们解释。咱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袖手旁观，任萧大侠被人宰割，唐延堡得以保全……可是萧大侠本是无辜，又有恩于唐延堡，这么做亏心不亏心？”苏仪把胸膛挺了挺，提高了声音：“第二种选择，要保住萧大侠，就只有和对面那些人战！战到底！”

“战！战！战！”苏氏子弟同声应和。

苏仪奋力挥动手臂，带得满头花白头发也随之拂动，继续高声问道：“你们中的大多数都中了毒，可能还未能将敌人斩于刀剑下，自己就会先毒发身亡……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苏氏子弟齐声呐喊。

“很好。”苏仪满意地点点头：“宁留忠骨，不落骂名。百年之后再有人提起这段江湖旧事时，孰是孰非自有公议。儿郎们，都打起精神来，咱都绝不做那背义之人！”

“不做背义人！”苏氏子弟合力把誓言喊得震天响。

苏澈见众人齐心，心下宽慰。招手唤过张经天和史大海，悄声吩咐道：“你二人挑选得力人手，速将刚才来报信的陈先生送走。”

张、史二人一愣，俱是摆手道：“正值存亡之时，我等绝不离去。”

苏澈慨然道：“阖堡上下均存舍生取义之心，唐延堡要对萧大哥讲一个义字，难道对那来报信的陈二哥便不该讲个义字了？正是担心一会变乱突起，城门失火，祸及池鱼，若让陈二哥也遭了难，我唐延堡不还是做下不义之举？”

史大海看了看张经天，拧了拧脖子道：“堡主还是着别人去吧。俺没有中毒，正是该出大力的，这时候俺可不走。”

张经天也道：“我知道堡主说的是正理，我二人派出一人护送陈二哥便可，也不用另派人手了……”

苏澈摇手止住张经天话头，沉吟了一下，还是决定道：“你二人同去！既是要护陈二哥周全，便定要做到万无一失。其他人手嘛，不带也罢……不必多说了，莫要惊动太多人，从厨房秘道脱身吧。”

张、史二人见苏澈说得坚决，只得咬咬牙，冲苏澈一抱拳，不动声色地挪到队尾，见无人注意，这才小跑着去寻陈二了。

苏澈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略略失了失神，用力摆摆头，努力甩去脑中的想法。苏澈不是想别的，而是在想自己的家小。方才始终存着和谈的念头，也没有想到今夜唐延堡惊变突起，转眼就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刚才没想到安排家小，现在再想安排也来不及了。不象护送陈二，三五个人不会引起注意。后院的妇孺老少两百多口岂是悄无声息能送走的？就是能送出去，谁知道孟藻平之流在堡外有没有安排人手，自已该不该着人护送？不护送，就是把老弱再送入虎口；护送，算算没有中毒的人手哪里还分派的出来？或者只送自己的至亲？那手下兄弟的亲人该如何处置？唐延堡以义字立家，对外人要义，对自家兄弟便不管这个义字了？且不管别人如何去想，且不管这么一来人心会不会一下子涣散，以自己老母亲的烈性，断断是不肯独自逃生的。在这一摆头之间，苏澈已甩去了不切实际的想法，拍拍萧索的肩膀，缓步行到了唐延堡众人面前。

苏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三叔方才所言便是我苏澈心中所想。只是今日之事不同往日，苏澈万万没有道理让中毒了的众兄弟再去执刀撕杀。”稍顿了顿，苏澈续道：“众位兄弟自己做个选择，要离去的，请站到苏澈左手边；要留下的，便站到苏澈右手边。离去的诸位，可到后院找老管家领些盘缠，可惜事情紧了，堡中也许没太多现银，委屈大家了。安全问题不必担心。苏澈自会与空音大师等人明言，一俟离堡便不是我苏家之人，请他们手下留情，想来这点薄面他们还是会给的……好了，开始站队吧。”

唐延堡众人面面相觑一下，有人率先高呼：“堡主恩义，我等绝不独生！”众人也纷纷应和，一会儿便汇成一个声音：“绝不独生！绝不独生！”齐刷刷地向右边站去。苏淳那几个心腹家人原本向左边挪了挪步子，被这绝不独生的号子震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迟迟疑疑地随众人向右边去了。

萧索吸了吸鼻子，眼眶已是发红，快步行到苏澈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想抬起左手也拍拍苏澈肩膀，一抬之下，剧痛撕心，这才醒起自己左臂已是废了。萧索忍着痛楚，还是抱着微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微笑，朗声对众人道：“诸位恩义，萧某承情了！只是萧某有言在先，已同苏堡主割袍断义，此间事与唐延堡再无干系……不过今日有幸见这么多好汉子，萧某着实开心，开心的很！如此快事，岂能无酒？来人那，拿酒来，拿那最烈的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