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士们考完科举最后一场,可以尽情放松,接下来,就该考官们忙碌了。
殿试虽然名义上是天子主考,但要将三百人的卷子全部审阅完毕,赵真一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还得靠下面的大臣帮忙。
此次殿试的阅卷大臣,又称读卷官,便是由龙图阁大学士韩章领衔,文彦昌、徐穆为副,另有礼部、吏部、工部三位尚书,以及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詹事府詹事、太常博士,加在一起,一共十位重臣。
阅卷从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续到三月十八日,期间,赵真数度亲临,看望众位读卷官,并赐下酒果冷食。
大臣们都感受到了天子对于此次殿试的重视,而韩章、徐穆这些阁臣心里更是沉甸甸的,阅卷进行得极为缓慢。
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十八这日夜里,将三百份考卷看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规矩,必须得到十位读卷官中六位的认可,也就是卷头上画了六个圈的考卷,才能入围前十,上呈天子御览。
而阅卷进行到现在,一共只有九份考卷卷头画了六个圈,还有最后一个名额需要定夺。
有资格参与这最后一个名额的争夺的文章,一共有五篇,都是卷头画了五个圈的。这五篇文章,各自都有读卷官支持。
读卷官们都是官场大老,自然不可能争得面红耳赤,但语气虽然和气,态度却是寸步不让。
到了这时候,就该十位读卷官中的首席做决定了。
韩章沉声道:“既然大家拿不定主意,那就去掉湖名吧。”
众读卷官都没有异议。
片刻后,去掉湖名后五份卷子一一呈于桉上,读卷官们看到这五位考生的名字,都觉得有些印象,不由感叹,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不过,其中一个名字很快就吸引了所有读卷官们的注意。
“什么!宥阳卫辰,他的文章怎会在此?”
有几位读卷官表现得颇为惊讶,卫辰文名传颂当世,连试连捷,五元在手,乃是此次状元的大热门,如今居然沦落到要争夺这最后的前十名额,实在是匪夷所思。
礼部尚书田东升拿起卫辰的文章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韩章的脸色,顿时恍然大悟。
此文词真法老,字字珠玑,读来铿锵有金石之声,这等文章别说是此次殿试,便是放眼古往今来,也是少有的名篇佳作。
只不过,文章写得好是好,屁股却是坐到了天子赵真那边,对赵真的仁政大唱赞歌,难怪为韩章等人所不喜。
要知道,赵真为了立储之事,此时正与韩章、文彦昌、徐穆这三位龙图阁大学士闹得不可开交,大学士们劝不动赵真,赵真也拿这些臣子没办法,双方僵持不下。
如此背景下,卫辰的文章落到了三位大学士领衔的读卷官手里,又岂能轻易过关?
果然,只听次辅文彦昌冷哼一声道:“此文一味媚于天子,毫无士人风骨,倘使为官,也是佞臣一个。此人断不能入前十之列,就低低取个三等吧!”
徐穆也是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卫辰的才华,实乃状元之才,奈何竟是个谄媚之人,惜哉,惜哉!”
见两位大学士都这么说,韩章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堂上其余人心里都有些打鼓。这是大学士和官家之间的争斗,他们可不想轻易卷入其中。
眼看卫辰的卷子即将被归入三等,这时工部尚书卢宗岱轻咳一声,提醒道:“诸位,本官没记错的话,这卫辰乃是会试会元,历来殿试之时,会元的文章无论写得如何,都需呈天子御览。”
“卢老尚书说得不错。”翰林学士刘廷锡也跟着附和,他转头看向徐穆,眉眼中带着笑意问道:“徐大学士,您是会试总裁,总不会把自己亲手取的会元都给忘了吧?”
又是这个刘廷锡!
徐穆不由在心中暗骂,若非会试时刘廷锡从中作梗,卫辰根本就取不中这个会元。
可徐穆也不得不承认,刘廷锡虽然话中带刺,但确实言之有理,更别说,还有工部尚书卢宗岱的支持。
两位读卷官同时提出异议,即便是身为读卷官首席的韩章,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韩章略带不满地瞥了徐穆一眼,徐穆老脸微红,这件事说到底是他办事不力,要是会试时就把卫辰卡住,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了。
事已至此,卫辰的文章保送前十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韩章干脆顺水推舟道:“既有成规,那就将此卷呈天子御览吧。”
次日,垂拱殿内。
赵真高踞于御座之上,十位读卷官各持一卷,在丹陛下侯立,自韩章始,依次持卷至御座前读卷。
殿试的文章,天子并不亲自阅览,而是由大臣读给天子听,这也是读卷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第一份卷子,赵真听韩章读到“天监不远,民心可知”这句,便皱起了眉头,打断道:“今科的卷子,都是这种言官腔调么?”
这几年来,为了立储之事,赵真经历了各种劝谏,什么苦谏、哭谏、讽谏、死谏,花样频出,把赵真搞得死去活来,因此赵真一听到这种义正言辞的文章就觉得头大,压根不想继续再听下去。
韩章当然明白赵真的心思,可他还是亲自读出了这篇直言敢谏的文章,就是想再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赵真回心转意。
只可惜,结果终究是让韩章失望了。
韩章对此也是十分无奈。
一般而言,殿试前十由文官选定,具体名次才由天子定夺。
但殿试毕竟是天子选门生,文官只是代劳,如果天子对前十极为不满,也可以全部不取,亲自再去后面搜落卷。
因此,韩章虽然可以把他中意的这篇谏文送到赵真面前,却无法阻拦赵真把这篇文章的名次排到最后。
这就是文官与天子权力的分界。
韩章、文彦昌、徐穆接连读了三篇文章,都是犀利敢言之文,结果也是不出意料,全部被赵真被打入末等。
赵真不满道:“未入仕途,就敢夸夸其谈,妄议国政,此不正之风也,须得严加整饬!”
说完,赵真又看向工部尚书卢宗岱,缓声道:“卢爱卿,你是两朝元老,向来老成持重,所选之文章想必也是中正平和,何不读来与朕一听?”
“臣遵旨。”
卢宗岱一拜过后,当下持卷上前,口中所念之文章,正是出自卫辰之手。
只听了数十句,赵真的眉头就舒展开来,卫辰的文章他早已看过,也记得些内容,不过此时再听卢宗岱铿锵有力地念出,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早听闻真正的好文章不仅看起来气势磅礴,读起来也会有金石之声,余韵不绝,眼下卫辰的文章就让赵真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卢宗岱已将文章通篇念完,赵真仍是意犹未尽,回味良久后,方才龙颜大悦道:“真当世奇才也,今科魁首非此子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