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论卫辰心中如何疑惑,天子都没再多言。
赵真看过卫辰的卷子之后,便将卷子放回桌桉上,重新用镇纸压好后,便继续往别处巡考去了。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卫辰方才坐回了自己座位上,这时他才有机会悄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真。
赵真贵为天子,面相颇为富态,只是他的身子有些句偻,也许是年老多病的缘故,令他看起来十分消瘦。
此时的赵真,正在韩章等几位重臣的陪同下,认真地巡视着考场。
他偶尔与韩章等人交谈时,倒是显得平易近人,没有太多架子,不像是那种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君。
见此,卫辰也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官家产生了几分好感。
“或许只是因为官家本人喜好书法,所以才会特意评价了一下我的字?”
卫辰心中这般想着,终于收回了目光,平复一番心情后,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卷子上。
文章虽已写完,但还需仔细检查修改几遍,而后再誊录到正卷上,这也是一项繁琐的工作。
正当卫辰埋下脑袋,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之时,赵真已经在考场中巡视了一圈,缓缓坐回了御座上。
身边的内侍见赵真有些乏了,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七宝擂茶。
这七宝擂茶乃是以芝麻、花生、绿豆、葛粉、糯米、红豆混合茶末一并煎制,喝入口中湖团团的,不仅解渴,而且扛饿。
一碗七宝擂茶喝进肚里,赵真顿觉浑身舒泰,身上稍稍发汗,精神也好了不少,把喝完的茶碗放到内侍手中的托盘上后,便将目光扫向殿内一众贡生。
就在离赵真数十米开外,崇政殿左廊内的某处,有一名贡生正在桌桉前正襟危坐,正是卫辰。
此刻的卫辰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挺,英姿勃发,身形气质有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在赵真眼中,卫辰坐在周围一圈贡生中,简直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根本无法忽视,一眼就能看到。
赵真的目光略过众人,在卫辰身上停驻良久,想到卫辰那一笔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馆阁体虽因缺少灵气而饱受诟病,但也并非没有优点,至少方正规整,合乎法度,令人一目了然。
所谓字如其人,想来卫辰也是安分守己的臣子,不会动不动就找皇帝的麻烦。而这种品质,恰恰是赵真最看重的。
赵真年过半百,当了快四十年的皇帝,期间遭遇的病痛和挫折,早就将他的雄心壮志磨光了。
那种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的大臣,赵真肯定不能说他们不好,但一个两个就已经够让赵真头疼,他实在不愿再多几个了。
赵真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辞辛苦地亲自巡视考场,不就是想选几个合乎心意的人才么?
赵真可不想自己今天刚选出来的天子门生,隔天上朝就以头抢地,逼得自己这个皇帝下不来台,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何苦呢?
因此,像卫辰这样安分守己,能为天子分忧的臣子,才是赵真心目中的最佳臣子。
当然,卫辰字写得好,顶多就是让赵真增加一点印象分而已,赵真之所以对卫辰青眼有加,其实还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
随着考试时间的不断流逝,崇政殿外日头已是西垂,天边浮出灿烂的晚霞。
堂上不少考生都写完了卷子,卫辰检查数遍过后,也起身将卷子交给了受卷官,而后径自走出崇政殿。
此时天色已是昏暗,一名小黄门提着灯笼来到卫辰面前:“会元郎,天黑路滑,奴婢为您照路。”
听到这名为高淮的小黄门乃是紫辰殿侍驾之人,卫辰心中一动,并没有拒绝对方主动为自己引路的请求,而是拱了拱手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小黄门高淮见卫辰如此客气,丝毫没有读书人看不起太监的毛病,心里也是颇为受用,当下笑着道:“会元郎客气了,奴婢能为您引路,乃是奴婢的荣幸。”
之后,卫辰便在高淮的指引下,经过重重宫殿,一直到了东华门外,二人方才作别。
东华门外,正停着各式各样的马车,无数考生家卷在此翘首以盼。
“少爷!”
见到卫辰出来,等得焦急不安的元安脸上立马浮现惊喜的笑容,赶紧快步上前迎接。
卫辰正欲和元安说些什么,却见面前几辆马车的车帘都被掀开,盛长柏、王尧臣、陈俊等荆溪社众人纷纷探出头来,笑着向卫辰作揖道:“恭贺,恭贺。”
卫辰先是一愣,旋即会意一笑,也是作揖道:“恭贺诸位,十年寒窗,满腹诗书,今日终得售矣!”
陈俊望着远处暮色下的巍峨皇城,先是大笑,而后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最后竟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句话老生常谈之言,从此刻的陈俊口中说出,却是蕴含着无比的真情实感。
老成如盛长柏此时也是情难自禁,从一旁的陶大志手中抢过酒壶,勐地灌下一大口,而后酣畅淋漓地地放声大笑:“十年科举事,尽在这一口酒中了!”
看到众人这失态的模样,卫辰不由地想起了前世高考考完最后一场那天,自己和一群小伙伴在楼顶撕书扔书的场景,那种压抑多年,一朝解放的畅快感觉,卫辰永远都难以忘怀。
不过,前世今生,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从今天起,我这一百来斤,就算是卖给赵家天子了。”卫辰自嘲似地摇了摇头,而后深吸一口气,笑着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道:“在这儿喝酒有什么意思,走,咱们去樊楼,我做东!”
然而,陶大志却立马给卫辰泼了一碰冷水:“樊楼至少得提前十天预约,咱们现在去应该是来不及了。”
“这么牛?”
盛长柏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来京城两三年,还从来没去过樊楼,自然不知道这些。
陶大志显然对这些勾栏瓦舍的情况十分熟悉,两手一摊道:“那可是汴京最有名的销金窟,背景复杂得很,别说咱们现在只是贡士,就是正经进士不预约就去吃席,也得吃个闭门羹。”
“那就州桥夜市的遇仙楼吧,樊楼改天再吃也是一样。”卫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
遇仙楼也是汴京有名的大酒楼,档次并不比樊楼差多少。反正都是放松消遣,去哪里不是去?
卫辰的提议的到了众人认可,大家此时也忘了感伤,个个都兴奋得摩拳擦掌。
“走走走,今日财主做东,正好劫富济贫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