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梦中。

“你做好决定了？”徐莫问他。

他们坐在绵延到此世尽头的草原上，互相看着彼此。

“嗯。”言雨点点头，合上眼睛，“这件事……我必须去做。”

为了让整件事落幕，为了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能够飘出。

五天前，言雨说，他还有件事要徐莫帮忙。

“我要去浮岛下的海中。”他说。

这是句抽象得几乎让人无法分辨其意图的话语。

但徐莫能够明白，他瞪大眼睛，吃惊地看向言雨：“你疯了吗？！”

“你看我像吗？”言雨问他。

徐莫真的看了，他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打量着言雨，然后嘟囔道：“不对，看起来没少哪部分啊。”

言雨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他抱着双臂，没有一丝动摇。

“在我和火魔女战斗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了。”他说，“那个、应该就在我意识深处吧？”

徐莫“啧”了一声，没有说话，但脸上清晰地写满懊恼之情。

他很单纯，简单的试探就能从他这里得到信息，和——完全不同。

……？

和什么不同？

言雨没有细想下去。

“那究竟是什么？”因为他还要继续追问，“我遇到你们时总会听到警报，它们其实是一种东西吧？”

虽然是问句却已是肯定的语调，言雨看着徐莫，后者张了张嘴，似乎因问题而茫然不知所措，又似乎正选择恰当的词汇来回答这个问话。

“……是‘本我’。”

“弗洛伊德、吗……”

——在人的潜意识里存在着两个部分。

想要满足原始本能与欲望为主的“本我”。

以及压抑着本我、以道德约束欲望的“超我”。

言雨曾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描述，潜意识中的两个对立部分，再加上处理现实世界的“自我”构成了完整的精神世界。

“所谓‘魇’本来就潜伏在本我之中。”徐莫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想就是这个部分跑了出来。”

——那是身为“魇”的本能。

遇到貘的时候回避战斗，即便把同伴抛下也要远离貘的存在。

保护自己猎食的梦境，既不被其他魇抢走也不被自己毁灭。

面对威胁自己存在的存在，表现出最大的……杀意……

甚至……

察觉到什么样的状况对自己最为不利。

那就是蝴蝶的话。

因为那些蝴蝶最初是由他制造的，所以它们承载了言雨意识的记忆。

他闭上眼睛，在心底叹息。

见他没有反应，徐莫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魇的意识活动范围比一般人要深，所以相应的，他们的潜意识也就更加接近意识海深处……所以，魇的本能比其他人更加剧烈。”

——他意识中的深渊。

“那么貘呢？”他紧接着问，“你们……应该更接近‘魇’的潜意识吧？”

徐莫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却依然回答了这个问题：“勉强来说……‘深度’接近吧。”

话语含糊，他搜肠刮肚，找寻着词汇。

“这种状况比价难描述……魇虽然仍旧和意识海相联系，但他们并不是海的一部分，只是海外的不连续片段……”

他看起来是真的词穷了，言雨也没再为难，原本他想知道的就并非这些。

“我要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啊……”他只是叹息。

徐莫看起来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如果他有尾巴的话。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且不说万一你被海吞没了，万一这段时间里，你的梦境被袭击了怎么办？！”

“浮岛”被毁，下潜的人就无处可归，一样是死路一条。

“就算你成功了，梦也还在，从意识海深处回来，谁也不能保证你自己的意识安然无恙！”

——他可能不再是他。

言雨平静地注视着徐莫。

一连串仿佛抱怨的话语传来，但徐莫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彻底消失。

他气恼地坐到地上，发泄地拔着梦中的草。

“言雨。”他最后还是问道，“你确定要那样做吗？”

“火魔女知道自己是什么，所以她才能充分利用自己的力量。”言雨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至少也要知道‘我是什么’这样才能和她处在同样的条件下。”

——胜利的筹码。

他是要去获得取胜的筹码，所拥有的优势越多越好。

徐莫懊恼地挠了挠头。

“真是的你这家伙每次都能找出一堆理由……”他嘟囔着，瞪向言雨，“我可以为你导向，但在意识海深处可能发生的事……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对他而言碰触魇的潜意识也是头一遭，一切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

“并且我不能呆在那里。”他继续说道，“那种地方对貘来说……太危险了。”

言雨没有忽略他在说出“貘”时的短暂迟疑，但他没有点出，只是静静听着。

“……相对的，你进入潜意识时，我会保护你的梦。”

咦？

这下轮到言雨差异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

方才的话语都还未彻底散去。

——就算他能够平安归来他的梦境也未必会安然无恙，没有梦主人守备的梦境是最好的猎场，无论对于魇还是貘。

看着言雨的表情徐莫露出了小小得意的笑容，他坐直了身体，直视着言雨的双眼。

“潜入意识海中的意识，以及梦境——二者缺一不可。”他说。

言雨知道。

这两者是他意识的一体两面，无论哪个毁灭都等同于意识的消亡。

“所以，那段时间我会保护你的梦。”徐莫说，“唔……如果你回不来的话那我就糟糕了。”

——所以一定要回来。

绕了一大圈后隐藏在后头的还是关心，听起来像ACG中角色的台词，让言雨忍俊不禁。

“说得也是……”他躺倒在草地上，目光穿过了梦中一望无际的蓝天，“得赶快回来啊……”

就算这条路他没法选择，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走。

“你知道吗？刚刚那句可是FLAG啊……”

“咦？FLAG？……”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当时约定好的事。

“想做的都已经做了。”言雨说。

——以“言雨”这个身份度过的最后半周时间。

接下来即便是他的人格消散在意识海的波涛之中，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好吧。”徐莫挠挠头，抬头望向天空，才又看向言雨，解说起他们将要进行的事，“就像做梦。”

他说：“梦本身是从表层意识进入潜层……要往更深处去，只要在梦中做梦就好了。”

“听起来很奇怪。”言雨老师地说出了感想。

“唔？或许是吧……”徐莫歪了歪头，对他而言梦境就相当于言雨的现实，因而他多少有些无法理解言雨口中的“奇怪”。

没有经历就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言雨摆摆手示意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徐莫没再追究，继续说道：

“正常的人类……是无法下潜到那个深度的。”他说，“因此--由我来做向导。”

他看向言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你准备好了吗？”

——他好像听见了水声。

从梦中向意识海更深的地方坠去，耳边传来了水的幻听，那并非真实，因为意识海只会无声地吞没一切。

言雨勉强在水中睁开眼睛，四周一切模糊且朦胧，扭曲着仿佛不切实际的幻觉。

“……喂，言雨！”

前头传来了徐莫的声音，但言雨看不见他，一潜入意识海中那少年就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像泡沫消解于水中。

眼睛酸涩得难受，隔了好一会儿，言雨才回想起他们正在做些什么。

……他顺着徐莫建起的道路往海深处坠落，牵扯的蛛丝把他带进了深处又深。

“你还好吗？”徐莫。

“还成吧……”言雨含糊地说，“看不清。”

“不要把‘海’当作有形的东西。”徐莫说，“去想……你能看清一切的。”

——毕竟梦是主观的世界。

徐开的话似乎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言雨喘息，闭上眼睛整理自己混乱的意识。

与此同时他们还在不断地行进着，徐莫并没有因此而停步，这样正好，言雨想。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清明，仍然看不到徐莫的身影，但现在他已经可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从自己的梦境蜿蜒向下的地方。

海之中，岛屿的根部。

梦境是意识海中的岛屿，而他所在的地方，大概就是岛中深处的洞窟吧。

“还好吗？”徐莫的声音再次传来。

他们已经停下，似乎也没有再往深处去的打算。

“嗯。”这次言雨可以清晰地点头回应。

他听见徐莫松了口气，引导他的力量消散了，而后徐莫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只能到这里了。”他说，声音有些模糊，“接下来的只能靠你自己了，上浮比下潜更加容易，你也可以做到——剩下的、要小心……”

言雨再度点头，四周的空气粘稠，他猜前头大概就是徐莫口中“魇所潜伏的地方”。

……他能够做到。

只要坚信这点意识海一定会给予他回赠，他告诉自己，像每次进入他人的梦中前告诉自己“能行”。

“谢谢。”他向四周说道。

徐莫的气息已经随着他话语尾音的消失在梦中。

言雨闭了闭眼，迈开脚步，开始向更深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