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说说过去吧。
在任何一个故事中,过去都显得相当重要。
它构造了现在(时间)、场所(地点)、他们(人物),它总是被琢磨并且累积,有意无意间、都会被想起。
宵若梦还能记得的最早年岁,是她五岁那年,她盯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在床上摇晃着双脚。
这个片段有什么意义,宵若梦自己也不明白,或许是当时的她相当开心,开心到想要把这一瞬记忆下来吧。
若是那样,彼时她一定还不懂得规避疼痛,也不明白烟头烫在手臂上能有多疼,这些事她后来都会烂熟于心,如同一个残酷又没有尽头的童话故事。
于是那样单纯的瞬间都变得无比珍贵,它的意义变得不再是“得到”,而是“再也得不到了”,那是一种惋惜,近乎人们对于死亡的态度:当有人去世时,想起的总是他死去后会散去的东西。
事情就这样见她的过往和现在连接在了一起,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事,就是如此令人讨厌。
——信封在她的手指间翻飞着,像一只翅膀碎裂即将死去的蝴蝶;巧的是那信封是齐念秋喜欢的模样,上面正有一只蝴蝶在翩翩飞舞。
小学,她拿着考卷回家,父亲正坐在客厅里喝酒,瓶瓶罐罐撞在一起发出“叮咚”声响。
男人看见卷子上头的分数,不由分说地一通打,她以为自己考得太差,只能一个劲地哭泣。
但后来,她渐渐明白,男人只是想找个借口发泄而已,没有分数,还会有错题和干不好事,无论她做些什么,他最后都能找出一堆错误。
然后便是无数次拳打脚踢,这个词里她比较喜欢前面半部分,毕竟男人的拳头始终没有双脚来得有力——她这样想,忽地惊觉自己竟想在其中选择一个“喜欢”的。
尽管从未觉得这些事是正确的,但她的底线的确是在不住地滑落,她糟糕且痛苦地意识到了这点,如同目睹自己逐渐地陷入泥沼。
她躲在房间里哭泣,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直到声嘶力竭、再也哭不出声。
很快男人甚至开始不再寻找借口。
——先前,当她想拆那封信时,信的封口宛如成了尖牙利齿,它们死死地咬住她的手,让她全然无法挪动自己的手指;她能明白那是她的幻想,可每当看到信封的封口时,她仍会觉得自己被咬住了。
她习惯了每天被疼痛围绕的生活,家里时常会有破碎声传来,她被瓷碗砸到过脑袋,发际间至今仍有一道伤口。
被狠狠扇上一巴掌之类的事也时有发生,只是男人更喜欢烟头,能够藏在长袖底下,她去上学时,能忍着痛在他人的目光中垂下脑袋。
放学后母亲抱着她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道歉,于是宵若梦也哭了,男人在屋里叫骂她们吵什么吵。
她没能止住哭声,男人抄着刀走了出来,一身酒气让她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
最后她并没有,但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在男人面前哭泣过。
——“即便现在也不愿意打开它吗?为什么呢……若梦……”
初中时,她看见男人把热油泼上母亲的手。
女人发出惨叫,而后男人向闻声前来察看的邻居说:“我老婆不小心打翻了油锅,不好意思。”
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她已记不清了,可她哭泣的脸却死死地烙在身体某处,之后每当有人说起她父亲时,她都会想起那张脸。
在他们看来,父亲是个不错的人,喝酒也不过是爱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每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她都不寒而栗,她觉得自己得避开那些人,没有理由、几近恐慌。
稍后,他父亲打碎了个啤酒瓶,绿色的碎片掉在墙角,明亮得刺眼。
第二天,她收到了信。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吗?”
起初只是寄到邮箱里的、没有来由的信,她隔了很久才回想起自己曾留过一次地址。
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就这样展开,一开始或许她们两人都没意识到这会持续下来。
宵若梦并不开朗,她亦早已学会不去倾述,信的内容平淡如水,但每一次,都被对方仔仔细细地阅读并回复。
她们聊天气,聊学业,聊身边发生的事,一段时间以后,齐念秋开始把信寄到她就读的学校。
信上说:
“你有很多烦心的事,我不敢说理解,不过如果你想说,我会听的。”
她说她会等宵若梦愿意说的时候,至少这点等待她还能够坚持。
年少时的承诺都能轻而易举地给出不切实的保证,宵若梦明白这点——但即便如此,那句话还是给她带来了温暖。
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形式终结。
——“只是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吗?明明或许拆开信就能得到结果?”
她不能算是个有朋友的人。
与她书信往来的女孩儿在学校也相当低调。
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没人知道她们正在通信……不,即便现在,这件事也未必有人知道。
在那天前,齐念秋什么都没有说: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把自己遇到了什么告诉宵若梦。
若非徐浩之忽地在她面前说出关于齐念秋离世时的事,她能知道也就仅仅只有自己的笔友在某天放学后跳了楼、自杀。
要是那样——她曾经的话语,大概就会永远在她脑海中徘徊吧。
她说过:一切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不是那样吧?”女鬼轻轻地微笑着,“不是那样……对吧?”
可是呀可是。
为什么是你遇到了这种事?
明明向来无灾无难,明明会耐心地倾听她的话而后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开导,明明性格内向、却一点也不柔弱。
“嗯,不是那样。”她应声了,声音里,不知何处而来的情绪汇聚着,“一直……”
没有什么会变好的。
永远、一直。
信封从手指间滑落。
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老旧的表面碰撞地面发出声响。
她所有的想法,在这里、此时此刻。
足以用简单的言语说明——
想要放弃。
想就这样离开。
——那封老旧的信上,只有一行字。
“今天的天空好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