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连洪梦昊手中的可乐也已经没了一半。
她口渴,理由和徐浩之截然不同,她并不是在焦躁——又或者,她是,但她不以这种方式表现。
喝水仅仅是为了改变讲述节奏,当需要略微停顿时,她便会喝一口水。
徐浩之早就察觉到了这点,只是他还没有过分到会以打断喝水的方式来妨碍她讲述。
更何况,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打断什么或许也没有意义,洪梦昊仍可以在她的下个叙述阶段给他迎头痛击。
在唯一的边界是想象力的游戏中,她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做到这点,哪怕是在故事一半就“机械降神”。
徐浩之觉得自己格外无力,这是洪梦昊选择的游戏,她自然已有所准备,而于他,这无疑是在戴着镣铐跳舞。
“当时,我们已经彻底慌了。”坐在对面的人缓缓说道,“我们手足无措,不顾一切地跑出教室。”
“我理解。”徐浩之说。
他无论说些什么都像是在挑衅——这大概算是一种天赋吧?
“那时,恐惧已经剥夺了我们的思索能力。”他继续说道,“我们甚至连冷静下来也没法做到。”
“这可算不上令人愉快的体验。”洪梦昊顺着话头,“但它是一种本能。”
——回避危险的本能。
或战或逃,年幼的他们大约甚至没有想到前者。
“所以,我们甚至闯进了同样可怖的走廊里。”徐浩之说,眼睛似乎闪动着光。
洪梦昊一时间无法分辨那光芒究竟代表了些什么,但徐浩之在赞同她,这相当少有,她不打算回避。
通常来说他会在游戏外反驳她的大部分说法,尽管这些事无法直接体现在故事中,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这样做了,好像这是他抗议的手段似的。
“是的。”她说,不打算放弃这种机会,“对我们来说,恐慌是压在我们身上的大山。”
徐浩之拿着自己的可乐杯摇晃,而后忽然说道:“不过就算我们并不慌张,当时我们能做到的事也有限。”
嗯哼,果然。
赞同或妥协都只是糖衣。
其下方是尖锐的刺,就算不能带来什么伤害,也至少能让她痛上一痛。
“是啊。”洪梦昊于是选择了不与它正面对抗,“毕竟我们还小。”
“还小吗……”这句话让徐浩之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
“年幼,无力且无知。”洪梦昊继续说道,将那根刺向她的尖刺轻巧地折断。
以退为近,她利用他提出的话题来阐述自己的论点。
“即便是我,那时候也才三年级而已,我所能知的事有限。”她说,“更不要说你们了。”
“当时有什么仅凭那时的我们无法知道的事吗?”徐浩之问,焦躁地咬着吸管。
“——当然有。”洪梦昊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比如那支粉笔。”
这个瞬间,徐浩之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们间的话题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为了让他主动来询问这个问题。
“啧……”他咬了咬牙,却又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洪梦昊构造出的场景上。
——在那个场景中,粉笔仍在飞舞着。
他必须注视着它,以便从中找到能在后续中使用的设定。
粉笔在他们面前飞舞,缓慢而扭曲地落在黑板上,向下刮去的顶端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吱——呀——”白色的粉末粘在黑板上。
年幼的洪梦昊瞪大了双眼,尖叫声被挤压在了喉间。
粉笔颤颤巍巍地斜向下划去。
“那……那边……!”
“留”。
歪曲的痕迹如同蚯蚓一样扭曲,断断续续得仿佛初登讲台的教师写断了粉笔。
“它就在教室里!”洪梦昊喉咙间的压力终于得到了释放,尖叫声如同爆破般向外冲出。
“下”。
第二个团块在黑暗上凝聚,尖锐地刮过他们耳边。
它是如此令人生厌,以至于后来的徐浩之都不由得皱起眉,努力以可乐缓解心绪。
惊恐弥漫。
慌乱开始泛滥。
“来”。
第三个字还没有写就,他们便已夺门而逃。
在黑暗中,那粉笔晃动着,在他们的脚步与尖叫声中,骤然落地。
“——”
“它说,留下来。”
“那原来是文字吗?!”
“因为我们太过慌乱而无法注意到而已。”
不仅仅是因为慌乱。
二、三年级的识字量本就不多,像那样歪曲的字迹就算交给成人也未必能轻易分辨,更不要说他们了。
各种各样的因素凑在一起,让他们终究没能注意到那些文字,也最终引出了他们此时此刻的对话。
“原来如此……”徐浩之像在咬着牙,低声地说道,“‘无知’、吗……”
“别搞错了。”洪梦昊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这可是项宝贵特质。”
“怎么说?”
“作为灵异小说的主角,无知是必要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啧!”
徐浩之再度狠狠咋舌。
他当然明白洪梦昊的意思,若主角知晓一切,那么恐怖小说就会失去其最根本的魅力。
人类最古老也最强烈的恐惧来源于未知——就算他并不是克苏鲁神话的爱好者,也能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他一眼就知道徘徊在那屋子里的是什么、知道该怎样对付它,他还会像这样恐惧吗?
要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展现在了他面前,他还会慌乱且不知所措吗?
“本身较弱的主角也能让人代入这种未知的恐惧。”洪梦昊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所以,孩子没什么不好。”
“咕……”徐浩之狠狠吞下一口饮料来掩盖自己发出的声响。
他甚至怀疑这段对话早在游戏开始前就已经准备好,因为它不仅巧妙地解释了他们的现状,也映照了一开始他们的讨论。
——八岁对于主角来说,会不会太过年幼了?
不,完全不会。
洪梦昊在这样说道。
一切就像是在按照她的大纲行动。
这念头让徐浩之的脊背上满是颤栗,他压住自己的呼吸,把手背贴在尚且冰冷的可乐杯面。
“我们就像哥特小说里那些总是尖叫晕倒的女主角。”他自言自语。
“很有意思的论调。”洪梦昊注视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徐浩之恶劣地勾起唇角,“都在血腥与恐怖中无比脆弱,不是吗?”
他想起那个曾住在他隔壁的男孩儿。
被挑上作为主角后,他的生命被硬生生地加进了数百年时间。
那些时光如同楔子一寸寸凿进他的身体,每一次徐浩之看到他都会注意到他的转变。
在故事进行中,所有人都对那种转变束手无策;它们亦在最后成为他的现实,任何一个身处故事中的人,最终都不会明白自己正扮演着角色。
他讨厌这样,连自己是什么都不明白就被放进各种各样的经历里,有时侯人们会说“造化弄人”,可事实上,谁又知道那不是某位作者正在书写新的故事呢?
人生大冒险还只是这些事的前置而已,仅仅如此他就已能预见第一个故事后发生的巨大改变,某种意义上,它正是最接近真正创作的角色设定游戏。
“女性的柔弱与严酷的环境能让人更加担惊受怕。”洪梦昊说,“恐怖故事常用技巧。”
——而他们在面对那些改变人生的巨大力量时,又何尝不是无助的?
徐浩之甚至为此笑了一下。
正因为他们是如此无力,所以宵若梦,无论如何他也要挣扎着去碰触她的衣角。
哪怕她下坠到什么地方去也好,他也想抓住她薄如蝉翼的身影。
“你其实调查过吧?”他发问了,“我儿时邻居的事。”
洪梦昊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以为我没有察觉?”他傲慢地扬了扬下巴,“你以为我有多蠢?”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蠢。”洪梦昊说道,“想成为主角,还是聪明点好。”
“……嘁。”少年咋着舌,“事先说好,我会为了小梦陪你玩这场游戏,但这不意味着我会成为你的主角。”
“你可以抱有任何想法。”而注定将继续自己创作的作家说道,“我不会改变我的目标。”
他们其实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向着各自的目标前行。
那些目标究竟是不是沿途能抵达的呢?那恐怕要等到他们最终到达目的地才能切实判断的吧。
“回到故事上来吧。”徐浩之用指节敲击着眼前的桌面,“只有继续这场游戏,我们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洪梦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徐浩之主动提出继续进行游戏,这不太常见。
但她猜想,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
“那么,在回到故事中前。”她于是说道,“附赠一个回答。”
“啊?”
“我的确调查过你,这是我选择主角前必须要做的事。”
主体是“我”,而不是“一位作家”。
——徐浩之为此厌恶地撇了撇嘴,把身体靠向椅背。
“那么,继续吧。”他说,“现在该轮到谁来讲述了,还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