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曙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后来呢?”
“知道是诅咒又如何,若非亲历,谁会相信世上还有咒术的存在,我遣人四处搜寻解咒之法,却一无所获。一日秀色对我说,他想亲自去寻找解咒的方法,那时就如今日一般,泰武城早已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我戚家虽不惧众口,却不忍他从此藏身深宅,孤独终老。最终他戴起面具,孤身离家,至今已是五载光阴了。”
心里沉甸甸的,显然,直至今日,戚秀色依然被困在那个诅咒当中,命运并没有怜悯他的苦楚而指引一线希望……
曙光沉默着,忽然脑中灵光闪过,抬头急切道:“那有没有找过下咒的那个人?就是邵家那个家仆。”
得到的回答冷淡无比:“死了。好似因为下咒耗尽心力,还是被咒术反噬,总之施完咒当夜就死了。”
真是个蠢主意,曙光羞愧地想,人家肯定第一个就想到了,哪轮得到她来放马后炮,不过……
“戚秀色一直说要去京城,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她提出另一个希望。
“那是他不想活了。”
仿佛没看到曙光震惊的表情,戚慕贞径自说道:“找了这么多年,别说解咒的方法,连个明白咒术的人都没有……我同他说,继续找,只要能解了他身上的诅咒,戚家倾家荡产也不要紧,可是他不想找了,倦了,累了,他已经不想解咒了,只想看到仇人受到报应。”
她越说越快:“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邵家正如日中天,戚家在泰武城那点势力算什么,长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一个人去复仇压根就是白白送死!那个傻子想着同归于尽,当别人也是傻子吗?怕是仇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小命就已经丢了。要是这么容易同归于尽,我早八百年前就冲去京城了,还轮得到他吗?!”
似乎意识到心绪有些过度起伏,戚慕贞停顿下来,过了会儿再开口,声音已恢复平静:“方才听到你向他求亲,我真是高兴。解咒之事至今看不到眉目,他若成了亲守着妻主安心过日子也好,总好过去京城送死。”
“可是……”
曙光张嘴才说了两个字就被打断——
“放心,成亲后我会为你们安排一个好去处,你不必再为生计操劳,连你的出身来历,我也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叫人找不出破绽。”
“可是……”
又是两个字就被打断:“感激的话就不必了,这一切的前提是秀色嫁给你。若是他没嫁成,心灰意冷之下跑去京城丢了小命……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必定会伤心欲绝,说不准就会忍不住拿他没嫁成的罪魁祸首出气。”
被盯住的“罪魁祸首”惊慌地张大眼,“这、这没有道理,是戚秀色自己不肯……”
“所以你最好想想办法,女子求亲遭些阻碍常有,算不得什么。要我说,他心里其实是愿意的,不过是碍于那张脸。哪个男子不想嫁个好妻主,秀色最后做的一张面具,就是自己的喜面,选了最珍贵的珠宝,一刀一划都亲手操持,那时他已为咒术所苦,却依旧将喜面完成,我只见过一回,堪称当世绝品,后来范家退亲让他冷了心,那张喜面也被他丢进了湖里。自打他打算复仇,就一直躲着我派的人,每到一处都不敢久留,这次却在澄塘城呆了半年,可见你是特别的。”
曙光犹豫着还想发言。
“总之,怎么让秀色点头,就看你的本事了。”
“……”
简白回到雅轩时,屋内只剩下他的妻主一个人。
“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他会领情吗?”
他的妻主望着窗外,表情与屋外的寒风一样冰冷,“不必他领情。”
只要他活着,对吗?简白微笑着上前,搂住妻主娇软的身躯。
七天后,一个下着雪的寒冷冬日,州官衙门会同澄塘城姐妹会一道贴出安民告示,称大闹神母诞辰之人已被逐出城去,当日城中多处燃炮焚香,以庆送走瘟神。
油灯下,一名男子数着钱,听到爆竹声,下意识朝窗口望了一眼,喃喃自语:“吵死了,害我又数错……我长得好看,嫁妆比姓戚的少点也无妨吧?”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拍门声响起——
“高管事,躲在屋里头做什么?”
“高管事,出去喝酒啊,大伙摆宴庆祝你高升。”
“满金兄弟,好兄弟,以后可靠你提携啦……”
男子藏好钱,走到门边打开门,意气风发一挥手:“多谢各位兄弟,走,我做东,上藕香楼。”
嗷嗷嗷……众人一阵欢呼,簇拥着朝外走去。
与此同时,澄塘城另一头的一所宅子里,一名男子看着手中一张地契,半晌后点了点头。
面前中人模样的人高兴地搓了搓手,接过一旁仆役递过来的银钱,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那仆役正要跟着离去,却被叫住,男子道:“这封信送回峥嵘城大宅。”
仆役应声称是,还没转身,又一次被叫住。
“等等,你亲自送信,记住亲手交到母亲手上,她如若问起,就告诉她我已在此置宅安家。”男子走到窗边,探出手,一朵冰冷的雪花落入掌心,他嘴角弯起模糊的笑意,“回来时将我的喜面,还有嫁衣,都带过来。”
“是。”
雪一直下。
寒夜里,一条小船晃晃悠悠离开岸埠。
船头的小灯笼仿若萤火,随着船橹的吱嘎声左右摆荡,隐约可见船上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
身后灯火通明、爆竹声声的澄塘城渐渐远去,模糊……
空旷的河面只余下风雪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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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在炉膛里窜动,瓦罐啵啵啵地响。
冯咸站起身凑近掀开盖子,热气夹杂着刺鼻的药味迎面而来,他扭头朝门口张望了一下。
院子里空荡荡的,知了嘶声叫着,午后的镇子一如往常地安静。
他收回视线,想了想,将瓦罐端下灶头,滤好药,将药碗装进食盒,小心地提在手上,往后院走去。
咸安镇远离官道,只是因为盼兮江有条支流叫茴溪,在这里拐了个弯,四乡八村的人走水路到这个弯口的时候习惯停一下,顺便就做个买卖换点东西,久而久之就成了集镇。他如今的主人家就是半年前坐着船从茴溪的上游而来。
镇上少有外人来,更别提落户,当时好些人跑来看热闹,他也在其中,后来被爹揪着耳朵拖回东头村,谁知过了两个月,他又被爹送回了这座曾经看过热闹的宅院。
阿娘说:“成日跟着村里那帮小子招猫斗狗能有什么出息!咱们家也是为了给你存请喜娘的钱,如今这世道没请过喜娘能嫁什么好人家,就算勉强嫁出去也讨不了妻主欢心,一辈子抬不起头。反正只卖五年,五年后你十八,回来正好可以给你请个喜娘,然后说门好亲事。”
阿爹说:“睁大眼睛多学着点,瞧曹家那个夫郎,成日戴个面具,说是伤了颜面,谁晓得有多丑,可还不是把妻主拿捏在手心里?城里人就是手段多,会耍心眼,你将来要是能把人家的本事学个五、六分我就知足了。西头村刘家也想把儿子送去呢,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那曹家主点头要你。”
可是他听到阿娘背地里跟阿爹说:“赶紧把他送走吧,昨日又有人上门来告状啦!这方圆十里谁不晓得这孩子的毛病,好不容易来个曹家,趁他们还没听到什么风声,赶紧把他送去。孩子他爹,你看人送去后,咱们是不是去他表姨家避两天?”
卖给富贵人家做仆役,他一点也不伤心,只是希望阿娘收好钱再跑,那可是他将来请喜娘的钱,说好了的。
其实卖给曹家挺好,可以住在镇上,左右都是人家,不像村里头,家家户户都隔了老远,而且做杂役也不辛苦,还可以跑来跑去……
想到卖进曹家的好处,冯咸咧开嘴,一滴汗顺势滑进嘴里,咸咸的。他随手抬肘一抹,踩上阁楼的楼梯,脚步下意识放轻。
来到二楼,厢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说话声,他眨了眨眼,抱紧怀里的食盒侧脸贴到门上,支起耳朵——
“让我看看。”
“不要!没什么好看的,真的!”
“这么多血,真的是正常的吗?会不会……”
“正常!很正常啦!再正常不过了!你、你不要管我,让我躺会儿,躺会儿就好。”
家主受伤了?他回想着,这时男声又响起,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他联想到私塾的夫子。
“会痛,还流血,常理来说是有伤口,最好还是找这里的大夫看看。你若脸皮薄,由我来看,再去跟大夫说。”
“你、你也不能看!我们那里的女人都这样,真的,你别担心,过几天就好了,就像上个月、上上个月一样。”
“别人若是诳你呢?”
“什么?”
“每个女人你都亲眼看过?别人说都是这样,你就信了?”
“……就算我很好骗,可是这种事……总之、总之我见过很多很多,我认识的女人都这样。你、你去做事啦,做面具,做其他事都好……等等,什么味道?”
“不要转移话题。”
“真的真的,你闻。”
原来家主有隐疾,还会流血。
……究竟什么隐疾呢?
正想着,门板突然打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被抓了个正着,冯咸傻笑了一下,举高手中的食盒:“药。”
男子接过,“去干活。”抛下冷冷的三个字后门砰地关上。
原地站了一会,门内又隐约飘来说话声,冯咸难耐地咽了咽口水,蛊惑一般,上身缓缓、缓缓倾斜,软软地化身一只人形壁虎粘在门板上。
“是小咸?”
“嗯,你额上都是冷汗。”
“不要紧,这药跟热汤一样,肚子暖暖的,舒服多了,里面放了什么药?”
“止血的草药,我让冯咸留了一点没煮,碾成汁可以外敷。”
“咳咳咳……敷、敷哪里?”
“慢点喝,哪里出血就敷哪里。”
——到底是哪里呢……他恨不得扒开门缝瞧一眼。
“你……你不用陪我,我要睡了,睡醒就好,我要睡了……”
“不热吗裹这么严实?”
“不热不热……”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门板上的壁虎动了动耳朵。
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后,男声又响起:“蒲扇在枕边,热了就扇一下,我就在楼下,有事喊我。”
“嗯……”
之后屋内一阵,二楼寝房的窗户安在没有围廊的另一侧,人形壁虎只好尝试着将眼睛移向门缝,可惜眼珠子都快嵌进门缝里头了,依旧什么都看不到,他心痒难耐地重新换成耳朵贴到门缝上。
听起来像是在收拾食盒,然后是脚步声渐近……
嗖地跳离门板,少年熟练地转身逃窜。
门打开,男子提着食盒出来,正好看到飞快消失在楼梯口的少年背影,面具下的双眉蹙起,却没有出声,回身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