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舟二人再至刘府,依旧是刘必安相迎,三人寒暄了一阵,分主次落座,不同于上次的不愿搭理,言策刚坐下,连茶水亦未来得及喝一口,刘必安已急急问出了口,"大人,听说舍弟在县衙?"
言策拿起茶杯,漫不经心的抹了抹杯沿,冷淡道:"是的,今日刘承安已被孟师爷带回,只他中了毒,现今还没转醒,待他醒了,本官便会开堂审案,刘承安涉及故杀人命,或累及刘府,刘大公子须得有心理准备才是。"
刘必安脸色微变,给候在一旁的刘管家使了个眼色,刘管家意会,悄声出了门,守去了门口。
言策抬眼一瞥,又视若不见般转了目光。
刘必安左手搭在大腿上,慢慢捻着衣衫上一颗圆润的珠子,捻了半晌,方缓缓道:"言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舍弟之事,不论大人有何要求,我刘府皆会全力满足,只要大人保他平安无事,其他都好说。"
"嗤!"言策将茶杯一丢,茶杯在案桌上骨碌碌转了两圈,震得茶盖子铛铛作响,茶杯静止之时,他抬头瞧向刘必安,虽未露不屑之色,却依旧让刘必安心底一凉。
"刘大公子,难不成你以为,区区一点好处,便能让本官做出那等子违心的事来?你区区刘府,便是整个拿来换刘承安,也定是不行的!"
他的音量算不得高,比起往常刘必安与人谈事之时来相差甚远,甚至算不得有压力,便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平静话儿,却是让他再无力反驳,甚至再兴不起一丝'以物换人';的念头来。
厅内有些静。
一旁,孟晚舟笑眯眯的喝着茶,似乎半点察觉不到二人间的暗潮涌动,眼见着一杯见底,她搁了茶杯,杯底与案桌相触,发出一阵轻微的'磕磕';声,那声音一出,有些安静得沉闷的厅内气氛稍松,她笑眯眯的抬头瞧向刘必安,道:"传言刘家的公子是少见的和睦,今日一瞧,方知不是外人夸大其词,要救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刘必安急急追问。
她笑着瞧了言策一眼,慢悠悠的捋平有些发皱的袖口,方道:"刘大少爷可知这一切是什么引起的?"
刘必安皱眉,寒声道:"还不都是那个妓子!"
"非也,"孟晚舟摇摇头,站起身来,负手行了几步,定住了,"若只一个妓子,怎能害得刘二公子?她何来的本事,又何来的理由害他?这一切,全因刘二公子虐杀发妻的传言!"
刘必安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站起身,怒道:"谁告诉你的!此事实乃污蔑!还请孟师爷注意言行,当心祸从口出!"
"哦,"她无所谓的耸耸肩,双手一摊,瞧着言策道:"看来即使我们想救刘二公子一命也不成了,人家不领情。"
言策眼底一晃而过一抹笑意,起了身走去她身边,道:"我们走罢,他该醒了。"
这般说着,二人已是往门口去,那脚步半点停顿也无,刘必安握紧了拳,正欲阻止,门口已是走进一人来,正正将要出去的二人拦在了门口。
那人两鬓泛了白,面有风霜色,一双眼略显浑浊,却透着股睿智,穿着身玄色锦袍,身板挺直,以不符合面容的轻快脚步行了进来,拱手对着言策一礼,"大人请留步,老夫刘海,小儿若有不是,还请大人瞧在老夫的面儿上饶了他,眼下天色已晚,老夫略备了薄酒,还请大人给个机会,让小儿赔罪则个。"
言策顿住脚步,与孟晚舟交换了个眼色,旋即笑着扶起刘海来,"刘老爷客气了,刘老爷既这般说,本官自该给个面子。"
"多谢大人,大人这边儿请!"刘海相请道。
"刘老爷请!"
言策与刘海在前,孟晚舟与刘必安在后,四人相携着去了暖阁里,不知是否是刘海早有了交代,暖阁里早已燃起了炭炉,烘得整个暖阁暖融融的,暖阁中央摆着一方八仙桌,上面早已摆满了酒水等物,刘海笑着将言策引去上首落座,殷勤的端了酒壶给他倒酒。
孟晚舟笑笑,与刘必安分坐两侧,见那二人都无视她,索性自个儿另端了酒壶倒酒喝,自在的权当周围人不存在似的,瞧得在旁候着的丫鬟瞪大了眼。
言策自也注意到了,却只无奈摇头,见刘海将酒奉过来,遂伸手挡了,道:"刘老爷无须客气,咱们还是说说刘二公子的事罢。"
刘海挂在脸上的笑僵了下,他将酒杯搁下,抬手挥退丫鬟,待整个暖阁内只剩他们四人之后,开口道:"既然大人这般说,老夫也该识趣,大人有何吩咐只管开口便是,老夫定知无不言。"
言策点点头,眸光微软,"我二人此次来,是为刘二公子虐杀发妻之事。"
刘海尚未有反应,刘必安已是'嘭';的站起身来,不悦道:"大人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
"非本官揪着不放,只此事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本官非得知晓不可,况且,"言策转向刘海,严肃的脸上带了抹笑,"刘老爷已说了,定知无不言。"
刘必安一愕,拧紧眉头,"父亲?"
刘海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笑呵呵道:"不错,老夫说了知无不言,自不会隐瞒大人,必安,做过的孽终究要还,隐瞒无用,你不必为那孽子说话了。"
刘必安动动嘴唇,终低了头去,再无二话。
"承安那孩子,自幼被他母亲惯着,惯出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若非被惯着,想必也不会有今日,"刘海苦笑了下,一丝惆怅爬上了眉角,"他那媳妇是老夫旧时认的兄长之女,当时刘家尚不显赫,我带着弟兄外出运货,路遇贼匪,伤重倒在路边,是路过的江兄救了我,我与江兄一见如故,见江嫂有了身孕,而我家里有二子,遂与江兄约定,约定江嫂所生若为女孩儿,便将其嫁给二子承安,若为男孩儿,便结为兄弟,十月怀胎,嫂子生下一对双生女儿,我便将随身玉佩给了长女,与江兄约定十五年后来娶。"
"十五年转瞬即逝,江家姑娘长大成人,两姐妹一起来到清水县,寻到了我,我这才知晓江兄早已故去,两姐妹被舅家养大成人,舅家知晓这约定,便让姐妹俩自个儿来寻。"
"两姐妹生得乖巧,性子柔顺,我与内人皆极为喜欢,承安虽没个正行,对那江大姑娘也是极为满意的,因此,我便做主为二人完婚,也算是圆了当年约定。"
"一开始,承安对她极好,什么都紧着她,也少有出去乱晃了,我与内人瞧了也高兴,岂料不知何时开始,承安开始疏远她,人也变回以前的模样,甚至变本加厉,二儿媳心里委屈,屡屡相劝,承安全然不听,甚至动起手来,闹得二儿媳整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唉,没过多久便去了。"
"虐妻传言如何解释?"言策问道。
刘海缓了缓情绪,道:"约莫是下人见二儿媳这般,故而猜测的罢,承安虽爱胡闹,却也不是那等会虐待娘子的人。"
"刘老爷,江二姑娘呢?"一旁一直只顾着喝酒的孟晚舟忽道。
刘海脸色一僵,苦笑道:"二儿媳过世那夜,二姑娘便不见了,老夫几次派人寻找,皆一无所获,想着她也许回了舅家,老夫也派了人去寻,她舅家却说人从未回去过,老夫没辙,只能罢手。"
孟晚舟站起身,抽了帕子慢悠悠擦了手,遂朝言策道:"大人,咱们该回去了。"
言策点点头,跟着站起身来。
刘海跟着站起身,笑道:"大人难得来一回,这天这么冷,大人还是用了膳再回去罢?老夫这有些好酒,大人喝些暖暖身子骨。"
"不必麻烦了,刘老爷,我与大人有些事要处理,为了早些查清刘二公子杀人的真相,在下与大人可得熬夜了呢。"孟晚舟笑着朝刘海拱了拱手,一把拉过言策便走。
刘海与刘必安对视一眼,终究没有再阻拦。
夜里风大,一出了刘府,孟晚舟便裹紧了衣衫,狠狠打了个寒颤,言策见此,笑道:"你穿这般单薄,本官以为你不知冷呢,原还是知冷的。"
孟晚舟目光在他身上白得发亮的狐裘上扫过,狠狠翻了个白眼,紧走几步爬上马车去,扯了榻上锦被搭在身上,偏着脑袋瞧着一晃一晃的布帘子,等他上来。
未几,言策亦上了马车,见她裹得密不透风,笑着摇了摇头,在她对面坐了,"往日里也未见你这般怕冷,怎今日便这副德行了?"
孟晚舟翻了个白眼,伸手捂了下鼻子,将那几欲奔涌而出的喷嚏压下,缩着脑袋道:"大人难道不知,生病了的人怕冷么?在下现今体弱,大人半点不怜惜也就罢了,还说这风凉话,真真无情至极!"
言策一愣,狐疑的瞧着她,但见她脸颊泛了红,那红红得有些不自然,红得连眼神亦弱了些,当即喃道:"你何时染了风寒?"
孟晚舟眨眨眼,没有回答,转而道:"大人,依你看,这刘承安的事该怎么来解决?"
见她不愿多说,言策也就顺着转了话题,"刘承安现今昏迷着,唯一的突破口便是那红鸾,红鸾言,刘承安威胁她为他办事,只依我瞧来,红鸾是红袖阁当红的妓子,定是极得殷娘欢心的,殷娘与你相熟,整个清水县怕是都知晓的,她若果真受了威胁,为何不曾寻殷娘相助?殷娘知晓了,你自然也就知晓,有你相护,相当于有了整个县衙相护,她为何不去寻?她说因知晓了刘承安的秘密,只那秘密若是被我等知晓,只怕他无暇管她,她为何藏着?刘承安莫名其妙中了毒,那毒不知何人所为,还有那江二姑娘,依我瞧来,只怕此事没那般简单。"
"说不准啊说不准,她也许..."她嘀咕两句,扬声道:"若果真依红鸾所言,刘承安定是必死无疑,若想知晓真相,不妨由她来说罢,大人以为如何?"
言策沉吟一番,道:"你的意思是,将刘承安活着的消息告诉红鸾?对了,那毒可会是红鸾所下?若是她,当她知晓刘承安无事,定会坐不住了。"
"要不,咱们这便去?"她笑眯眯道。
"好!"言策点头,微掀了帘子往外道:"刘正,回衙。"
*
夜里的牢房极静,静得有些渗人,微暗的烛火下,雪白的身影缩在角落里,双手环膝一动不动,偶尔有老鼠吱吱叫唤着跑过,也惊不起她半点反应,在她隔壁牢房里,两间牢房中央的铁门边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缩在那里,亦一动不动。
'铛铛...';
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通过过道传进二人耳里,黑影一惊,快速抬起头来,一双发亮的眼直直盯着过道对面,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惊惧,那惊惧只一瞬,便淹没在黑暗里。
'咚咚...';
有脚步声渐近,黑影动了动,缓慢的移到牢门口,伸手紧抓了牢门,死死盯着黑暗处,他的身体下意识的往隔壁方向靠着,似想阻止什么,而那隔壁雪白的人影,似没发觉这动静一般,依旧一动不动。
孟晚舟走近牢门,先低头瞧了眼褚四,再抬头瞧向角落里的人,她伸手摸了摸脖子,将那股有些难受的感觉压下,轻咳了声,朝白影道:"红鸾,刘承安已捉拿归案,他中了毒,那毒虽解了,人暂时还没清醒,等他明日清醒过来,大人便会审理此案了,你放心,你虽是从犯,却是无奈所致,大人会酌情处理的,你是殷娘的人,我会尽力减轻你的刑罚。"
白影颤了颤,依旧一动不动。
孟晚舟轻咳两声,转头瞧向褚四,"你也莫担心,你若无罪,自会放了你。"
"这...这..."褚四瞧瞧她,又急忙转头去瞧红鸾,那模样竟似有些不知所措。
她恍若未见,转身便走,眼瞧着便要消失在暗处,角落里的人终于动了,"等等!咳咳..."
她似乎极久未曾说话,那声音极沙哑,缓了许久才缓和过来,不知为何,那出口的话竟有些尖利,"他找着了?"
孟晚舟停住脚,笑着点点头,转而又想到她瞧不见,便道:"是。"
红鸾踉跄着站起身,靠在墙后,缓缓道:"他中了毒...你替他解了毒...他明日便无事...明日...明日便能审案了?"
"是。"
"是吗?是吗..."说着说着,她又缩下去,挨着角落靠着不动了。
孟晚舟捂住衣襟,笑眯眯的走出牢房去,牢房外,言策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不说话,一前一后往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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