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他们将那些参赛者的名字抄回家,再用两日的时间进行摸查筛选,筛选出他们认为有望晋级者的名字,再将这些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开赛的那日再摆出来供众人下注。
说白了,就是赌。
不同的是,赌|坊赌的是牌|九骰|子。而这里赌的,却是人。
这种活动早在第一届摘英大会召开时就诞生了,延续到现在,已有数十几年之久了,不知不觉中都已经成了一种习俗了。所以,只要这些赌|徒们不影响到大会,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干涉过。
而事实上是,每年摘英大会过后,也的确能造就出几个暴发户来。这也是摘英大会现场会这么热闹的原因。
谁还没有个一夜暴富的梦呢?
然而,在人潮的最后方,有一位男子却是一脸冷漠色,看起来与沸腾的人群很是格格不入。那男子也不过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虽是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可那一脸的孤傲与不屑之色,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出身寒门,只在猜想,这大概也是哪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儿吧。
摘英大会选人的标准是“贫富不论,贵贱不提”,在这里,不管你是何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拳头够不够硬,只要你的拳头够硬,你就能赢得一阵喝彩声,就能赢得一个锦绣前程。
因此,每年的摘英大会上,都会出现不少衣着寒酸但却气质不俗之人,他们多是曾出身大家,但却时运不佳,遇上了家道中落,于是便想借着摘英大会咸鱼翻身。
比方说像烈青云这样的。
不过今年前来参赛的落魄公子哥儿,看起来似乎比往年要多了一些,放眼望去,几乎每一百个人里面就有一个,数量竟是有上百人之多。
就在这时,一声鼓声突然炸开,在第一抹阳光投向阅兵场时,众人期盼已久的摘英大会,终于正式开幕了。
不过今天只是海选。根据往年的经验,海选时大家都不会露出真正的实力,只要能保证晋级就行了。
谁会傻到一开场就把实力悉数展露出来啊。
然而……
观众们突然发现,今年还真就有人那么傻。
而且傻的还不止一个……
就见擂台上,先前那个一脸冷傲不屑色的黑衣男子,拳打、掌扇、脚踢、腿扫……短短才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完,擂台上竟然就已经躺倒了十个参赛者。
按照海选规则,连胜十人者,便可晋级到下一轮的比赛。于是那黑衣男子在放倒十人后便退到了台下,在裁判官们错愕的目光中,又上来了一个身灰衣的年轻男子,同样是一脸冷傲不屑色,也同样是只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放倒了十人,晋级了的灰衣男子退下,在裁判官们滚落一地的眼珠子,又上来一个青衣男子……
如此循环下去,才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已经产生了三十名晋级者。而往年要选出三十名晋级者,那可是需要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啊!最快也得两个时辰!可今年却仅仅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人潮沸腾了,临时赌|摊的小老板们也沸腾了,赶紧将那些晋级者的名字写到了终极决赛那一栏,并且将赌|金加大加大再加大。
而身为本届摘英大会的主要负责人,战子越也被惊住了,亲自出来观赛,眼睛里面像是塞了黑宝石似得的蹭亮——往年大会也不是没出过些优秀人才,可那些优秀人才与今年的参赛者们相比,简直……简直没有可比性!
这就跟习武时,一个刚刚学会扎马步,而另一个却已经能在梅花桩上健步如飞的打拳了,完全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怎么比?
若把这些人收编进自己的军队里,好好打磨历练一番,日后绝对都是些猛将!
所以老天爷这是见他主持赛事辛苦,亲自给他送奖赏来了吗?
战子越兴奋的眼神如火炬,午饭都不吃了,大声宣布海选继续——他要看看今年老天爷到底要送给他多少个惊喜!
下午太阳刚刚开始西斜,第一天的海选便在一声锣鼓声中提前宣布结束了,一共晋级了一百二十名选手,分成十排站在擂台上,站在前几排的个个眉清目秀气质超群,清一色的俊秀少年郎,一个看着比一个精神。
战子越搓手,兴奋的眼睛眯成了弯月牙……
……
此时,言府内。
言景越如往常一般,手里抱着手炉,脚边放着火盆,不同与往日的清冷,今天他的房内有些热闹。
十来个戏子们身着彩衣,正围着一对年轻男女翩翩起舞,言景越一边烤着火,一边欣赏着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歌舞表演。期间还要时不时的叫停他们,纠正一下他们的表情和台词。
嗯,没错,这是一出话剧。
一出准备送给一个女子的话剧。
半个时辰后,话剧在女主一声凄厉的撕喊声结束。
言景越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些演出完毕后却依旧没有退下,而是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的戏子们道:“效果不错,到时就照着这个版本来演吧。”
一群人恭声应“是。”
言景越“嗯”了一声,抱着手炉离开火炉,走到那群戏子们跟前,清冷的眸子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一遍后,淡声问道:“有人要退出吗?现在还来得及。”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无人应声。更无人离开。
言景越闭了闭眸,须臾,他道:“你们的命虽是我救,但我说过,你们依旧有选择生死的权利。想必大家心中都很清楚,这出戏一旦搬到世人跟前,等待你们的将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所以……”
男子的目光再次从众人脸上扫过,淡声问道:“所以,你们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有人要退出吗?”
……
依旧无人应声。
屋内死一般的静。
静到只能听到一屋子人平稳的呼吸声。
男子的眸子终于不再清冷了,他像是负重前行了千里的老牛一般,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即,他扭头对言旺道:“给他们每人发一千两银子。”
言旺领命而去。
直到时,那些还身着彩衣化着浓妆的众人这才噗通一声跪下,有人急道:“公子……”
然而,那声“公子”刚出口,言景越便抬手打断了他,男子望向众人,淡淡道:“这一千两银子,并非是给你们的。亦不是本公子用来买你们性命的银两。因为,性命无价,不论是谁。”
这话说的依旧平淡而清冷,亦如他的人一般,可下面跪着的人却听的眼眶发红。他们不是专业的戏子,他们只是被先前的主子发落的歌姬和舞姬。发落的原因各不相同,或是因为伺候不周,又或是仅仅只是因为主子心情不好……
可发落的结果却是出奇的一致,被打的半死,抬出城门,扔在城外的乱葬岗上,然后在一堆白骨中,绝望等着饥饿的野兽过来将他们的血肉啃食干净。
他们的命在世人眼里,贱的像路边的野草一样。是公子将他们从乱葬岗捡了回来,免他们被野兽食,给他们新生。
今天,公子还跟他们说:性命无价,无论是谁!
性命无价,不论是谁。
这是他们此生得到的最无价的尊严。
一众人等再不多言,只齐齐地给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子行了个大礼,然后各自拿着各自的道具退去,却独独留下了那张千两的银票。
言旺望着地上一排排白花花的银票,为难道:“公子,这……要追上去塞给他们吗?”
言景越摇了摇头:“不必了。”塞了也不会要。“你去把这些银票送给他们各自的家人吧。就说……就说他们已死。”
唯有如此,他才能在事发后,保他们的家人不受牵连。
这是他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言景越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倦了,一旁的言旺正要扶他上榻休息,忽听男子道:“让人进来吧。”
言旺有些犹豫,劝道:“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那些事情明天再……”
言景越苦笑:“阿旺啊,你看我这身子,谁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呢。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你现在就不再催我休息了好不好?”
言旺眼眶顿时红了,哽咽道:“公子……”他还想再说什么,言景越已经淡声道:“进来吧。”
一个一身粗布黑衣的年轻男子自屋檐上倒挂而下,推开窗户,身手敏捷地翻窗而入,又把窗户管好,免得屋外的冷风吹着了屋里的人。做完这一切后,那男子这才在言景越面前单膝跪下,道:“公子。”
言景越“嗯”了一声,问:“我们的人进去了多少?”
那男子垂首答道:“回公子,今天海选一共晋级了一百二十名选手,其中有一百人是我们的人。”
言景越道:“好。”
男子喝了几杯热茶,感觉身体暖和了一点,这才对那男子道:“从今往后,你们的主子便不再是我了,你们……要像对我一样的对他,知道吗?”
那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猛地抬头,喉结一阵剧烈的滚动着,眼神中似有拒绝之意,言景越的目光却在这时凉飕飕地射了过来,淡声道:“嗯?不愿意?!”
那年轻男子抿了抿唇,沉声道:“属下和兄弟们的命是主子您救的,所以属下和兄弟们的主子也就只有公子您一个。我们会待小王爷如同对待公子您一般,可我们的主子,永远只有公子您一个。”
“……”
言景越不语。
男子的身形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烛光下,照出的侧影孤寂极了,像悬崖上踽踽独行之人。他很想对那名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说:“你们不用对我这么好啊。当初我救你们,其实是抱了私心的。因为我身子不好,所以我才会将你们打造的这般强大,因为只有你们强大了,才能更好的保护我。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所以,请你们不要把我看的那么高大好吗?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你看,我刚刚还鼓动了一群人心甘情愿的为我去死。”
可当他的目光撞进面前那双坚定不移地望着他的眼神时,男子犹豫了,终于还是淡淡道:“好。”
他没说“好”什么,可那年轻人却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恭恭敬敬朝他一礼后,这才翻窗而去。
言景越望着那扇关的严严实实的窗户,笑叹一声,将自己塞进了暖和的被窝。
他的人生阴暗而寒冷,从来都没有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所以他知道黑暗有多可怕,更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却不曾想到,在他即将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的时候,阳光却照进来了。
那日,那个跟他一样遭受了命运不公待遇、但却依旧活的阳光而明媚的少女,在转身下了马车后,忽然又坐了回来。
她说:“我们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是选择在阳光下畅快的大笑,还是像懦夫一样缩在黑暗中满心仇恨,最后带着无尽的自责与愧疚在独自腐烂,这些,你都可以、也有能力去选择。”
他无法不让自己不去恨那个害了他的人,所以他选择了为那对因为他们言家推波助澜而身败名裂后惨死的母子。
他为那对母子排了一出能洗清他们冤屈的戏。
那少女还跟他说:“我知道你活不久了,所以我可以替你将那条你没法走完的复仇路走下去。你不用感激我,因为就算没有你,我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但是,我希望你即便是死,也能死的坦然一些,而不是带着愧疚和自责去死。你……明白吗?”
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
所以他从自己的人中,挑选出了一百名最优秀的儿郎,送到了他最好的朋友身边。
一条命,换一百人的誓死追随……他知道有些人无法替代,可他能做且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啊。
男子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
热闹了一天的言府,终于静下来了。
……
三天后。
烈小七正在夹菜的筷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一双眸子瞪的溜圆,惊道:“死……死了?!”
她受惊过度,差点没连碗也一块摔到地上去。
纳兰澈斜瞟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为言景越的死而感到惊讶,亦没有为没能手刃仇人而有所愤懑。
只眉宇间的担忧浓到化不开。
他重新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塞进烈小七手里,淡淡道:“你好像对他很关心?”
关心?人都死了还怎么关心?跑到地府去关心?!
不过解释还是要有的。
烈小七忙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没有的事!我关心他做什么!我就是……”
我就是害怕!我没想到寒毒要起人性命来竟然这么迅猛!
她记得上次与言景越在马车内密谈时,那黑线还没有蔓延过锁骨,没想到才短短几天的时间人就……
烈小七下意识地想要看看自己心口的黑线有没有变长一些,可手刚碰到衣襟,猛地发现纳兰澈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抓着衣襟的手,烈小七脑中一个警醒,忙收了要看心口黑线有没有变长的心思,改为去挠脖子:“……好痒啊,我好像该洗澡了。”
纳兰澈:“……你昨天刚沐浴过。”
烈小七:“……今天还没洗呢。”
“……”
纳兰澈摇头笑了笑,点头道:“确实。”似乎真的信了她的说辞一般,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碗中,道:“不过沐浴也要等把饭吃完了。继续刚才的话题。”
烈小七:“刚才……哦,我说我并没有对言景越很关心,我跟他又不熟,我就是觉的他挺可怜的,这么年轻就……就死了。”
“嗯,确实可怜。”他又给她夹了条鸡腿,随口问道:“我听说他是病死的。你知道他得到是什么病吗?”
烈小七夹菜的手又是一顿,忙低下头假装去看碗里的饭菜,气虚道:“我哪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呀。我都说了我跟他不熟嘛……”
“……"
纳兰澈的眉毛拧的都快成两团黑疙瘩了,烈小七很想问问他“你怎么啦,怎么一副忧丝重重的样子啊。”
可又害怕纳兰澈再追问她言景越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她不想对纳兰撒谎,但也不想告诉他,言景越得的不是病,言景越得的是毒,跟她一样的寒毒。
更不想让他知道:我跟言景越两人身上的毒,其实是你亲爹老子下的毒手。
不管是哪一件事,都会让纳兰背上沉重的心里负担。
纳兰澈那么聪明,只要她一说言景越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与寒毒,再想想言景越那般疯了一样的要杀盛皇的心情,纳兰就一定能猜到是谁朝自己下的毒手了。
她半点都不想让纳兰澈知道这些。
好在纳兰澈终于肯放过她了,没再继续追问什么,一顿饭吃的有惊无险。
烈小七不知道的是,在言景越停灵的第一天,便有人半夜悄悄地潜进了言府的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