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双姝/每一蕊每一瓣,只有像她的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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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礼拜天,何思思和电影公司的几个小姐妹都到梁曼琳家里小聚。撇开梁曼琳在业内的地位不说,她的未婚夫黎锦年亦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导演,因此,一班小明星们都常到梁家走动。

今日,何思思刚一进来,便有眼尖的瞧见她手上的链子钻华灿烂:“思思,你这条链子是什么人送的?出手这么阔。”一句话引得几个女孩子都去看何思思身上的首饰,何思思俏脸含春,却矜持着笑而不答。

一班人莺声燕语热闹了半日,陆续告辞,只有何思思一直未走。好容易等旁人都去了,梁曼琳望着何思思莞尔一笑:“思思,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何思思面上却露出些许赧色,踌躇了一阵,方才开口:“曼琳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讨个主意。我……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不知道……”

梁曼琳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就是送你这套首饰的人吗?”

何思思点了点头,梁曼琳笑道:“这样的做派,若不是对你十分倾心,那便是家世十分豪奢了。”

何思思怅然轻叹:“要是十分倾心就好了。”

梁曼琳素知何思思是这些新人里头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不由得也好奇起来:“是什么人,叫我们的小百灵这么动心?”

何思思颊边红霞更重:“这个人,曼琳姐也认识的。”

梁曼琳沉吟一想,失笑道:“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

何思思却想不到梁曼琳这样快就猜中了,犹自问道:“你说的是谁?”

梁曼琳摇头笑道:“这几日旧京最出风头的,不就是新任的参谋总长吗?”她说着,笑意微敛,“不过,思思,这个人——我劝你还是算了。”

何思思一怔,喃喃道:“我也没想着一定要做总长夫人。”

梁曼琳诧异道:“如今这样的年代,难道你还愿意去……”

何思思眼中却尽是惘然:“我也不知道。”

梁曼琳心中一叹,何思思也有二十出头了,又是在这样的名利场里磨炼过的,想事情却还不如顾婉凝通透,便劝道:“你既然来问我,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你想一想,虞四少那样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即便是有了一点真心,也只在一时罢了。”

她们正说着,忽然有人一打竹帘,先跑进来一只黑白相间脖颈里拴着链子的小狗,跟在后头进来的正是顾婉凝,只见她清甜一笑:“梁姐姐!”顾婉凝知道今天梁曼琳家里有客人,便自己在房里读书练字,一直等到现在,出去遛了syne一圈回来,才来见梁曼琳,没想到何思思还没有走,便也客气地打了招呼,“何小姐,你好。”

何思思只知道顾婉凝是梁曼琳的表妹,从湄东到旧京来念书,寄居在梁家,便冲她点头一笑。顾婉凝见状,猜度她二人还有话要说,打过招呼,就抱了syne出去。

何思思见她走了,才对梁曼琳笑道:“曼琳姐,你这个妹妹其实样子也是很标致的,只是不会打扮,你该调教调教,放到片场里,说不定就红了。”

梁曼琳心中暗笑,面上却淡淡的:“没办法,我这个妹妹只喜欢念书,偏不爱打扮的。”

何思思娇笑道:“哪有女孩子不爱打扮的?我就不信她见了你的香水首饰会不喜欢。”

梁曼琳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虽然不爱打扮,却是见惯了好东西的。”

何思思眸光闪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面色便有些惘然:“曼琳姐,你说那位虞四少少有真心,我倒觉得,他那人是个长情的。”

梁曼琳听了奇道:“怎么说?”

何思思面上微红,俯在梁曼琳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梁曼琳讶然道:“真的?”何思思点了点头:“后来我问过他手下的人,确实是他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说罢,轻轻叹了一句,“可惜偏偏是个没福气的,年纪轻轻就死了。”

梁曼琳忽然听了她这一句,倒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

何思思抿着唇道:“他的侍从官说是从前的事,如今不在了,那不就是死了?你想,他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除非是人已死了,要不然,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了呢?”

梁曼琳听着更觉好笑,方才顾婉凝还俏生生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何思思却在这里一口一个“死了”。只是,她之前便不大信是虞浩霆喜新厌旧弃了顾婉凝,如今听何思思这样一说,便更加疑心了。

梁曼琳手里拈着细细一牙金黄的蜜瓜,到顾婉凝房里闲话:“今天思思手上的那条链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一怔,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摇了摇头:“我没有留意,怎么了?”

“首饰没怎么,只不过,送首饰的人——是虞四少。”梁曼琳直白地说了这一句,便再不开口,只等着顾婉凝的反应。

只见顾婉凝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了莹白莲瓣般的半边脸颊,听了这一句,浓长的羽睫微微一颤,抬起脸来,却是盈盈一笑:“既然是虞总长送的,那一定是顶好的,下次我留神瞧瞧。”

梁曼琳亦低眉笑道:“就是再好的,你也见过。”

“梁姐姐是觉得我还记着过去的事,还是……”顾婉凝眼中的笑意清浅狡黠,“哎呀,黎先生要吃醋的!”

梁曼琳笑着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是有人记着过去的事,不过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顾婉凝一怔,梁曼琳已笑道:“思思说……虞四少虽然和她在一起,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她还说,那位小姐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四少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梁曼琳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而去。

顾婉凝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噎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起身,从桌角的一摞宣纸底下抽出一页来,怔怔瞧着,窗外秋虫低鸣,月华如水,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眼泪打在纸上,一个“眉”字便被洇湿了一角。

今日是燕平女大新生入校的日子,虽然人人都是素衣黑裙的校服,但韩佳宜一头烫出波纹的过肩长发,耳侧的碎发束在脑后,用粉红色的缎带打着一个饱满的蝴蝶结,十分柔艳娇丽。她正步履轻捷地往教室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女生窃窃私语:“听说西语系今年有个新生入学考试的英文卷子答了满分,人也很漂亮。”

韩佳宜自知美丽出众,她入校考试的英文科目正是满分,此时听到有人议论,心下得意,尖俏的下巴越发扬了起来。

却听另一个活泼些的声音说道:“我见过的,把先前的‘系花’都比下去了,叫顾婉凝,从湄东来的。”

顾婉凝?

韩佳宜一愣,连身后之人赞的并不是她都忘记了,眼前浮出一个清艳无俦的影子来。

待她进了教室,放眼一望,果真是她!一样的素衣黑裙,乌沉沉的两条发辫,但那清到极处、艳抵人心的容颜,却是让人一见,就再忘不掉的。韩佳宜一向自诩美貌,可自从在一次舞会上见过顾婉凝之后,亦觉得这女孩子样貌不输于己。

想不到,她竟也到旧京来了。

韩佳宜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鼓勇气,径直朝顾婉凝走了过去,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好,我叫韩佳宜。坐在这里可以吗?”

顾婉凝连忙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点头一笑:“你好,我叫顾婉凝。”

顾婉凝考进了燕平女大,欧阳怡也去了陵江大学。她本想着顾婉凝暑假能回江宁来,却没想到她留在旧京忙忙碌碌,连信都少了。两个多月前,卫朔突然深夜里打了电话来找她的事情,她写信告诉了顾婉凝,可是等婉凝再回信的时候,却提都没提。欧阳怡一时想起她和虞浩霆,一时又想起安琪和宝笙,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思绪缥缈,手里的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心中烦躁,走下楼来,一眼瞥见客厅里的电话,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号码是她早已记熟的,那听筒掂在手里却有千斤之重,她一鼓勇气,一口气拨了所有的数字,电话才响了两声,那边就有人接了起来:“喂?”

欧阳怡只觉自己喉头发紧,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一慌,手中的电话就跌了出去。她下意识地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样挂掉了。

她望着电话,愣了一阵,短短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肚子里转了数个来回,终于咬了咬唇,一个一个数字拨了下来。这回电话响了一声,便有人接了起来:“哪里?”

欧阳怡强自按下心头悸动:“您好,我找卫朔。”

电话那头似乎是静了一下,才道:“侍卫长不在,请问您是哪位?我可以留言转告。”

欧阳怡心如鹿撞,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我姓欧阳,请你告诉他,四点钟我在沁玉泉公园等他。”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等到六点。”

只听那边干脆地答道:“四点钟,沁玉泉公园,好的。欧阳小姐能否留一个电话?万一侍卫长走不开,方便他跟您联络。”

欧阳怡忙道:“不用了,他知道的。谢谢!”

她这边放下电话,脸如火烧,那边卫戍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却诡异起来。

私下联络欧阳怡的事,卫朔并不想让虞浩霆知道,因此他给了欧阳怡卫戍部的电话。卫戍部负责江宁军政要人的安全警卫,来往电话多是公务,卫朔本人更是从无私事,今日竟有一个年轻女子将电话打到这里来找他,约他去公园见面,接电话的人已先惊了一遭。

照理说今天是礼拜天,但是卫朔长年卫护虞浩霆,从来都不按例休假,今日又是在陆军部。因此,卫戍部的人便将电话打了过去。卫朔一向严正肃然,便是今日这个电话打过去,值班的人也不敢和他玩笑,只说一位欧阳小姐请他下午四点在沁玉泉公园见面,最后才略带着笑意叮嘱了一句:“欧阳小姐说,她等到六点。”

那人一放了电话,便发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搁了手里的事情,满脸讶然地盯着自己,轻笑道:“你们看我干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朔一听说是欧阳怡找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顾婉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刚想打电话去欧阳家问一问,转念一想,既然欧阳怡约他见面,多半是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他想了想,转回来跟虞浩霆告假,虞浩霆也难得见他有什么事情,便点头道:“去吧!”

等他到了沁玉泉公园门口却觉得有些不妥,初秋时节,风物怡人,游园之人并不算少,欧阳怡一个妙龄少女,又是宦门千金,和他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万一撞上相熟的亲友,岂非尴尬?

他等了一阵不见欧阳怡的踪影,正踌躇间,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将一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卫朔展开那字条一看,见是三个极娟秀的小字:待霜亭。

待霜亭在沁玉泉公园的东北角,卫朔一路问着人才寻来。他戎装抖擞,步伐极快,刚走了一阵,就惹了几个游人侧目,他心中警觉,便有意放慢了步子,和别人一般闲散而行。这一慢下来,便也有心去看园中景色,斜阳烂漫,草木熟茂,身畔有淙淙清泉相伴,四处皆浮着桂花的甜香,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松弛的心境了。

待霜亭在一坡陡岩高处的深树丛中,景幽境清,周围皆是高大的橘树,此时果色尚青,卫朔远远地便望见亭中绿树掩映之间一抹娉婷倩影,他的目光刚一落在那影子身上,不知为何脚步一顿,人竟生生站住了。他心中自省,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拾阶而上。

欧阳怡剪了清爽的短发,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今日穿了一件缃色双绉绸的长袖连衣裙,样式简洁,只有小小的青果领和门襟处镶了一圈细白的蕾丝花边,叫人想起白瓷杯中初浸的茶汤,淡香四溢。

其实她人在高处早已看见了卫朔,却故意背对着他,直等他走到近处叫了一声“欧阳小姐”,方才转过身来,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微微一笑。

卫朔打过招呼,就沉默下来,而欧阳怡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更是暗自咬唇不肯开口。两人隔开几步站着,亭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泉声隐隐,鸟鸣呖呖。

卫朔没有办法,只好主动开口相询:“欧阳小姐找我,是什么事?”

什么事?

她真正的心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在欧阳怡早有一番打算:“我想问问侍卫长,之前为什么深夜来找婉凝?”

卫朔听她这样一问,倒放下心来,她既然是问之前的事,那就是顾婉凝并没有出什么状况了。只是隔了这么久,她才突然来问,莫非是顾婉凝叫她问的?

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那天四少病了,我们想请顾小姐来看一看。”

虞浩霆病了?

这个缘由倒叫欧阳怡有些意外,她印象里,这位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光华万千、无懈可击的架势,怎么竟会病了?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脱口问道:“他怎么会生病?”

卫朔怔了一下,老实答道:“四少淋雨,着了凉。”

欧阳怡听了,心中不由得暗笑自己方才的傻气,虞浩霆怎么就不会生病呢?口中却道:“那你们找大夫就是了,找婉凝做什么?”

卫朔张了张口,不由得也皱了眉,他只觉得个中情由欧阳怡应该一想就透,怎么她却这样不通情理?

欧阳怡瞧着他踌躇无言的样子,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要是他生了病,会想要谁在身边呢?她这样一想,两颊就热了起来,轻声道:“他还在想着婉凝吗?”

卫朔沉默良久,忽然有些局促地闷声道:“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他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四少……心里很苦。”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更是不知如何表达,方才默然想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可是说完之后,又觉得虞浩霆的心境岂止是“挂念”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但却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来。

欧阳怡知道卫朔的性情,绝说不出什么夸张的故事来,若是他都觉得“很苦”,那虞浩霆恐怕就真的是很苦了。她其实也有些为二人惋惜,这两个人怎么看都是璧人无双,婉凝对虞四少也并非毫无情意,只可惜两人的身份相差太多,虞军的人又从中作梗,才闹得这样不可收拾。

她想起顾婉凝当日伏在她肩上泪光莹然的情形,心中凄恻,低低道:“婉凝如今在旧京念大学,恐怕很久都不会回江宁了。”

卫朔微微点了下头,便一言不发。

亭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有林间风过,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卫朔想,他现在应该问一问欧阳怡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没有,他就该回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芳草斜阳,泉林寂寂之间似乎流动着一脉轻暖的温柔,缭绕在他身边,让他不想开口。

“你从小就和虞四少在一起吗?”欧阳怡低低问道。

卫朔听她突然问到自己,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点头应了一声:“嗯。”

欧阳怡无可奈何地默默一笑,侧着脸打量他:“你很不喜欢说话吗?”

卫朔一怔,这对他而言不能算个问题,他只是不在没必要的时候说话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平日在军中,虞浩霆如此,汪石卿如此,郭茂兰也如此,大约只有叶铮话比较多,于是只好说道:“在军中久了,话都少,四少也不喜欢说话。”

欧阳怡闻言却眉眼一弯,轻轻笑道:“我倒没觉得虞四少不爱说话,我见他平时也常和人说笑的。”

卫朔心中慨叹,欧阳怡见到虞浩霆的时候无非是和顾婉凝一起,虞浩霆当然是十二分的客气,“因为四少喜欢顾小姐。”

卫朔说得一派坦然,欧阳怡却心中一动,低着头咬唇问道:“那……你也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爱说话的吗?”她抬眼望向卫朔,正对上他略带惊诧的目光。卫朔望着她颊边淡红微晕,惊觉自己触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想,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再无一丝表情:“时间不早了,我送小姐回去吧。”欧阳怡局促地点了点头,跟在卫朔身后下来。

她低头盯着卫朔的背影,脸庞火烫,心里却泛起一丝清甜,一失神间,她脚下一滑,竟踩空了台阶。卫朔何等警醒,不待她惊呼出声,一转身就扶住了她。

欧阳怡稳了一稳,面上更红:“谢谢你。”

“小姐客气了。”卫朔说罢便转了身继续往下走,步子却放慢了许多,身子也微微侧着,留意着欧阳怡。

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走着,沁着桂花甜香的晚风送来一阵歌声,似乎是几个女孩子参差齐唱:“……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欧阳怡听着,怅惘低语:“以前,我和婉凝、安琪,还有宝笙,一起去瓯湖,我们也喜欢在湖边唱歌。”

卫朔望着漫天晚霞之下她单薄柔美的侧影,心头似有细小的虫子在叮咬,踌躇再三才说:“傍晚天气已经凉了,小姐这个时候出门,留意加件衣裳。”欧阳怡心中一暖,带着探询的目光投向卫朔,卫朔却避开了。

“韶光逝,留无计,今日却分袂。骊歌一曲送别离,相顾却依依……”远处歌声徐徐,天色渐渐暗了。

转眼秋意已深,一弯残月也隐隐带着霜色,虞浩霆突然说要去泠湖,郭茂兰心里一过,便有了计较。去年今日,邵朗逸迎娶康雅婕,虞浩霆在澄湖盛放烟火为顾婉凝庆生;今时今日,邵夫人康雅婕临盆在即,虞浩霆却只能一个人形单影只对着一湖萧瑟秋景。

不料一转过泠湖的影壁,远远地就望见湖心小岛上灯火通明,虞浩霆一见不由蹙了下眉,是朗逸今天在这儿吗?怎么刚才郭茂兰没有说起。今日是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周年,他此时若在这里,多半是带着康雅婕一起了。

车子开到湖边,孙熙平正带人等在那里,虞浩霆一下车,他便迎了上来:“总长,邵司令在等您。”虞浩霆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夫人在吗?”孙熙平笑道:“夫人不在。”

水榭里果然只有邵朗逸,虞浩霆扫了一眼桌上温的酒,拎起壶自己斟了一盅:“你怎么在这儿?”

邵朗逸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这话可不像是跟主人说的。”

虞浩霆喝了杯里的酒,在他对面坐下:“你今天不用陪夫人吗?”

“我若是陪着别人,谁来陪你呢?”邵朗逸静静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你不知道越是小气的女人,有时候越是喜欢装大方吗?”

虞浩霆见状,摆手让卫朔和郭茂兰退了出去,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有几声哨声似的锐响划破了秋夜的静寂,接着,便有大朵闪亮的烟花在空中渐次绽开,虞浩霆一怔,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望着漫天花雨,轻轻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这主意不错。我猜着你今天要来,不过,万一你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节目看。”

虞浩霆凝视着外头流光璀璨的湖光天色,缓缓说道:“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

邵朗逸的笑容依旧是云淡风轻:“我提了吗?”

虞浩霆看着他,终于摇着头艰涩一笑:“你这样逼我,觉得好玩儿?”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杯里的酒:“我干吗要逼你?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在不在意——她和别人在一起?”

湖面上的烟花在水榭中闪出五彩变幻的光芒,虞浩霆垂了双眸,低声问:“你知道什么?”

邵朗逸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

虞浩霆起身走到水榭边上,凭栏而立:“我在不在意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抓她回来,拘着她?”

邵朗逸拎了酒杯走到他身边:“难道你没想过?”

虞浩霆微微仰头望着半空中不断升腾坠落的绚烂烟火:“我不敢。”

邵朗逸喝了杯中的残酒,唇边一丝浅笑:“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

虞浩霆只是默然。

是,他不敢。

那样的痛楚他不敢再尝一次,就算他能,他也不敢再让她承受一次。

“你在不在意她和别人在一起?”

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怕知道了,就会忍不住去见她;他怕见了她,就再也不能放手。

到了年底,江宁还未见薄冰,北地早已是白雪皑皑。

蔡正琰一接到虞浩霆要到沈州来视察防务的消息,便打招呼叫霍仲祺回司令部来。他素知虞霍两家的交情,虞浩霆更是将小霍当作弟弟一般,每次打电话来,都会问及他的近况,谁知霍仲祺却推脱着不肯过来。

小霍跟着蔡正琰从外蒙回来之后,北地战事结束各部重新整编,他又心血来潮央着蔡正琰要去下头的一个炮兵团。蔡正琰想着先前冷眼旁观几番查问,这年轻人也还真有个军人的样子,如今战事已了,他去哪儿都添不了乱,就应了他。

那团长本来百般不乐意接手这个公子哥,没想到霍仲祺虽然年轻,但却很是谦谨,身段极低,半分纨绔脾气也没有,兼之他身份特殊又是个热心肠的,无论是司令部还是行政长官公署,人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有什么需要通融打点的事情交到他手里,再没有不成的,于是,霍仲祺来了没多久,炮兵团上下竟觉得这回还真捡了个宝贝。

“你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不见?”霍仲祺正埋头对着桌上的地图,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一听声音,竟是虞浩霆。

“四哥?”霍仲祺先是一愣,旋即起身立正,极利落地行礼,“总长!”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地图:“两万五千分之一,新地图?”

霍仲祺点了点头:“他们刚测完了沈州近郊,还没完成,我先借来看看。四哥,南边的雁孤峰应该是沈州最好的炮兵阵地了吧?”

虞浩霆微微一笑,抬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朝他扔过去:“跟我走。”

霍仲祺整装跟着他出来,看着虞浩霆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些发虚。这一年,他一时气自己浮浪轻薄,纨绔无能错失了顾婉凝,一时又气自己私心作祟,疏失大意,叫她出了事,对不起虞浩霆。唯有在战场上,他才能有一刻不去想这些说不能说、忘不能忘的心事。北地战事一了,他回到沈州,人一闲下来,午夜梦回,藏在心底的那个娉婷倩影便历历在目,他就更加不敢回江宁去了。想来想去,便躲到这里,日日磨着外籍顾问教他炮兵部署。

虞浩霆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心事,只以为霍仲祺是闯了祸和父亲赌气,不肯回去,如今他这般用心地在军中历练,自己倒是乐见其成。

霍仲祺跟着虞浩霆上了车,也不问去哪儿,只是虞浩霆问一句他答一句,车子却是一路开到了他先前待过的骑兵师。

“我听蔡正琰说,你先前在这边很好,不知道骑术长进了多少?”虞浩霆说着,接过卫朔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霍仲祺跟在他身后也上了马,从前他骑马都是在江宁的马场,到如今方才领略了天地苍茫之间纵横驱驰的快意。两人并辔而驰,转眼就出了营地,一路疾奔,直上山原。

此刻恣情飞奔了一阵,放眼远眺,莽莽山河尽覆银装,霍仲祺方觉胸中快意了许多,忍不住对虞浩霆扬眉一笑:“四哥,先前我跟父亲说‘男儿何不带吴钩’,不过是为了不去政务院被他管着,寻个托辞罢了。如今到了前线才知道,古之人诚不欺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虞浩霆曼声吟罢,含笑望着霍仲祺,“你这么想,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这‘关山五十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犯不着连家都不回了。”

霍仲祺不禁心下一愧,他刚才虽是言出肺腑,但一直不回江宁去却是另有缘故。虞浩霆见他默然不语,温言道:“我一直都没问,你到底跟霍伯伯赌的什么气?听石卿说,你是扒了徐益的汽车,才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他这一问,却问得霍仲祺目光一黯,踌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四哥,你这辈子最想要什么?”

他最想要什么?

虞浩霆闻言,眉心一跳,想起当年坐在父亲的马背上,眼前山河如画,耳边是父亲的期许——“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他一抬下颌,傲然道:“平戎万里,整顿乾坤。”然而话才出口,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抹回眸百媚的倩影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悸动,随口对霍仲祺道,“你呢?”

只听霍仲祺低声道:“四哥,我这人没什么志气。我——”停了许久,声音又低了低,“我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虞浩霆没想到他竟然冒出这样一句,先是惊讶,旋即心上掠过一阵钝痛。

霍仲祺说罢,不见虞浩霆答话,抬眼间,却见虞浩霆面上竟笼着一层深重的孤寂,他心中一惊,刚要开口,虞浩霆却一纵缰绳,转身疾驰而去。

霍仲祺这一回总算跟着虞浩霆回了江宁,之前他人在前线,霍万林夫妇始终悬心牵挂,如今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总算放下心来,见他不提,也都不敢再过问顾婉凝的事,只当没有这一桩罢了。

虞浩霆代袭父职接任参谋总长,又了却了北地战事,军政局势平稳,虞夫人便想叫霍庭萱回国,待来年虞靖远一年孝期过后,择机和虞浩霆完婚。霍夫人也不愿此事再有什么波折,不想霍庭萱却回话说一定要等毕业之后拿到学位才肯回来,霍夫人无法,只好原话转给虞夫人。

虞夫人听了却是一笑,她喜欢霍庭萱原也因为这女孩子事事有自己的定夺,并非一味小儿女的心思。她不着痕迹地跟虞浩霆提及此事,想要探一探儿子如今的心意,岂知虞浩霆竟抛出一句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谈嫁娶。

到了年尾,康雅婕顺利生产,邵朗逸得了一个女儿,请虞夫人起了名字唤作“乐蓁”。康雅婕原本一心想要个儿子,心中不免略有几分遗憾,但见邵朗逸却是有女万事足的架势,对女儿极是娇宠,便也开心起来。

虞夫人十分喜爱这孩子,亲自在淳溪张罗了满月酒。霍仲祺、谢致轩这些人都稀奇这个小人儿,只虞浩霆不大肯亲近这孩子,虞夫人私心猜度他还是对当初顾婉凝的事情不能释怀,亦是心中怅然。

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照例安排在政务院礼堂,这个场合政府要员大多都会携眷出席。欧阳怡原本并不喜欢这种官场酬酢,但她猜测虞浩霆身为参谋总长,多半要来,卫朔自然也会跟着。因此父亲一问,她便点头要去,倒叫父母姐姐都有几分惊讶。

进到礼堂,才脱了大衣,她就一眼看见了正跟霍万林把酒低谈的虞浩霆,卫朔果然就跟在他身后。欧阳怡和父母打了招呼,只说去找陈安琪,便脱身要走,欧阳夫人点了点头,看着玉立婷婷的小女儿,又含笑打趣了一句:“要是有人请你跳舞,也别忙着推,有些事也要想一想了。”

欧阳怡面上一红,撒娇地半嗔了一句:“您这话该跟姐姐说去。”

欧阳怡站在离虞浩霆不远的地方,佯作打量餐台上的鲜花餐点,心里只偷偷留意卫朔,冷不防有人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我一个劲儿跟你打招呼,你怎么偏不看我?”声音娇脆,正是陈安琪。

欧阳怡连忙收了目光,对陈安琪笑道:“我一进来就在找你了,刚才没有看见,就先来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陈安琪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点:“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都寻常得紧。”说着,突然冷笑了一声,“虞四少也太没有眼光了,这位韩小姐还比不上婉凝一半美。”

欧阳怡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虞浩霆身边挽着一个穿茶绿色晚装的女子,虽然背着身子看不清容貌,但身姿也颇为窈窕,只是她方才一心都在卫朔身上,竟没有留意。

她打量了一下那两人,涩涩一笑:“那些豪门公子朝三暮四的多了,更何况是他?”欧阳怡之前听了卫朔的话,只以为虞浩霆对婉凝旧情难忘,没想到这些日子,江宁的交际场里却传出了虞浩霆和韩家六小姐的绯闻,她先前还不信,不想今日竟撞见了。

陈安琪目光有短短一瞬的黯然,旋即牵了牵唇角:“之前我见他对婉凝那么好,还以为……”

欧阳怡听着心下也是一叹,刚要开口,却见有人过去跟霍万林和虞浩霆说话,正是霍仲祺。她转头对陈安琪促狭一笑:“你等的人来了!”

陈安琪也看见了小霍,却只淡淡一笑:“这个人我早就不想了。”

欧阳怡讶然中亦有些欣慰:“真的?”

陈安琪莞尔一笑,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当然是真的。不是一心待我的人,再好的,我也不要。”一时霍万林致辞祝酒完毕,觥筹交错之间,乐声扬起,舞会便接着开场。不多时就有人上前邀她二人跳舞,陈安琪欣然下场跳舞,欧阳怡却婉言推了,避在角落里不欲惹人注意。

那边虞浩霆和韩燕宜一曲跳过,刚刚走出舞池,忽然迎上来一个轻盈娇娜的少女身影:“四少,六姐!”

韩燕宜对她微微一笑:“佳宜,怎么没看见你跳舞?”虞浩霆和韩佳宜虽然认识,但并不相熟,只是颔首示意打了招呼:“七小姐。”

韩家姐妹皆是时髦人物,平素都爱着洋装,韩佳宜今日却穿了一件嫩黄色的长旗袍,襟前和下摆皆绣了精巧的迎春花枝,脂粉薄施,蛾眉淡扫,只在唇上涂着极鲜嫩的胭粉唇膏,冬日未尽,她的人却先占了春光。她见姐姐问起,便娇娇一笑:“我本来是想跳的,可是正好看见那边的ma卖相很好,就忍不住……”

韩燕宜闻言不由得有些诧异,小七一向不爱吃甜食,又怕胖,怎么今天……她刚想发问,却听虞浩霆忽然开口对韩佳宜道:“你喜欢吃ma?”

韩佳宜略有几分赧然地点了点头,虞浩霆眼中似有一抹不置可否的笑意:“爱丽舍的ma大概是江宁最好� �。”

韩佳宜讶然一笑:“四少也喜欢吃这个吗?可是我听说爱丽舍最好的甜品师傅是个很懒散的法国人,常常不在店里,我去了几次都没有碰上。”

虞浩霆闻言打量了她一眼,薄唇一抿:“改天我带你去。”

韩佳宜眸中骤然迸出两簇晶莹的光彩来:“四少说的话,可得算数哦。”她话音未落,舞曲又起,韩佳宜仰着头对虞浩霆嫣然一盼,“四少和燕宜姐姐跳了舞,那也陪我跳一支好不好?”

虞浩霆淡然答了一句“好”,便握着她的手进了舞池,再没有回头看韩燕宜一眼。韩燕宜面上娴雅得体的笑容丝毫不减,眼中的温柔却一点一点碎了。

叶铮见虞浩霆又和别人下场去跳舞,不由得跟卫朔小声嘀咕了一句:“四少今天倒好兴致。”

他不认识韩佳宜,卫朔却是认识,此时也正纳罕,他知道虞浩霆带着韩燕宜来,不过是顺手弄个女伴应酬场面,不失礼于人罢了,对这位六小姐却是半分私意好感也没有。原本以为他跳了这一曲,应付片刻就要走人的,怎么这会儿又和韩家七小姐跳起舞来?

叶铮见卫朔神情肃然并不接他的话,又接着问道:“这位小姐你认不认识,和四少很熟吗?”

卫朔板着脸答道:“是韩家的七小姐,叫韩佳宜。”

叶铮一愣,奇道:“是刚才那位韩小姐的妹妹?”

卫朔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堂妹。”

叶铮又望了望舞池中,虞浩霆和韩佳宜翩然而舞的身影,促狭笑道:“原来是对姊妹花。嘿嘿,妹妹倒比姐姐还要俏。”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哎,你瞧着这位七小姐比先前那位顾小姐怎么样?”

卫朔闻言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问四少。”叶铮只觉得他目光中分明透着一股“你在作死”的凉意,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自己圆场道:“我这不是没见过吗?再说了,人家也是为四少操心。亏你还是跟四少从小一道长大的,也不知道想想法子帮四少了了这桩心事。那女人在旧京又怎么样,弄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咱们不方便,我叫别人去。”

卫朔目光一凛,旋即死死盯着他:“顾小姐的事你不要管。出了什么闪失,你担待不起。”

叶铮刚要答话,却发觉卫朔已转头望着别处,眼神也变了,虽然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方才瞧着自己的那股冷冽突然淡了下去,反而生出一点暖意来。叶铮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一个身材修长、温婉端庄的女孩子正笑意微微地朝这边走过来,冲卫朔盈盈一笑:“侍卫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铮觉得卫朔绷紧的面孔竟有些柔和的意味,声音亦是少有的温和:“欧阳小姐,你好。”

叶铮见了卫朔这个腔调,着实比方才看见虞浩霆陪韩佳宜跳舞还要吃惊得多,眼珠一转,便笑道:“卫朔,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美丽大方的小姐,也不介绍一下?”

他这样一说,卫朔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起来,连忙对欧阳怡道:“这是四少的随从参谋叶铮。”接着又皱着眉看了一眼叶铮,“这位是欧阳次长的千金欧阳怡小姐,和四少也认识。”

欧阳怡落落大方地对叶铮点头一笑:“叶参谋,你好。”

“欧阳小姐好。原来小姐也是四少的朋友,我调到江宁不久,初次见面,幸会。”叶铮客气地打了招呼,面上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卫朔方才补的那一句“和四少也认识”,只是想为他和欧阳怡相识做个合理的解释,不想却让叶铮误会了,以为卫朔是暗示这位欧阳小姐和虞浩霆有所瓜葛。他心下忖度,卫朔对这位欧阳小姐的态度远比对那两位韩小姐好得多,看来这欧阳怡同虞浩霆的关系倒不一般。

欧阳怡一听,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当下清冷一笑:“我和你们虞总长不熟,只不过碰巧认识他从前的一个朋友罢了。虞总长公务繁忙,应酬又多,恐怕连我的朋友都不记得了,又哪里会和我认识?”

叶铮听她语气中对虞浩霆颇有几分毫不掩饰的轻鄙,心下诧异,一时竟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卫朔方才听叶铮开口,就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话,必然要触霉头。果然,欧阳怡不仅这样直白地撇清了开去,连带着又数落了虞浩霆一番。

欧阳怡见卫朔神色尴尬,知道他本就不善言辞,自己这几句话他既不能辩驳,也不能附议,不免好笑,却又不愿让他难堪,便转了话题:“你们只看着四少跳舞,自己不跳吗?”

叶铮见欧阳怡嘴上说的是“你们”,目光却只望着卫朔,心下了然,便笑道:“我正要去找舞伴呢!你们聊,我先失陪了。”说着,也不等他二人答话,转身便走。

叶铮一走,卫朔和欧阳怡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欧阳怡身材高挑,立在卫朔面前,额头正及他的唇。虽然两人挨得并不近,卫朔也不敢低头看她,只是仍把目光放在虞浩霆身上,整个人都绷得如弓弦一般。

欧阳怡此刻和他单独相对,纵是在衣香鬓影之间,亦觉得脸庞有些发烫,情不自禁地微低了头,轻声道:“别人都去寻舞伴了,你不跳舞吗?”

卫朔喉咙里闷闷地轻咳了一声:“我不会。”

欧阳怡闻言,忍不住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卫朔刚硬的一双眸子,两人目光一触,便迅速分开了。欧阳怡浅浅一笑,咬唇道:“我教你?”

卫朔怔了半分钟的工夫,才有些艰涩地答道:“不用麻烦欧阳小姐了。”

欧阳怡侧着脸轻笑了一下,复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不麻烦的。”

她一双明眸满蕴了笑意,淡蓝色的晚装一身清华,锁骨间一枚样式简洁的钻石吊坠不是寻常的水滴花叶造型,而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卫朔只觉得那钻饰的光芒闪烁还不如她的人熠熠生辉,他心念一动,立时便警醒起来,定了定心意,说道:“我要护卫总长安全,不能擅离职守。”

此时恰是一曲终了,虞浩霆已携着韩佳宜往这边过来,卫朔心中一松,连忙对欧阳怡道:“卫朔职责在身,失陪了。”

欧阳怡有些惘然地望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有温婉的笑容:“那我不耽误侍卫长了。”

虞浩霆一路和人寒暄着过来,一见跟卫朔说话的人是欧阳怡,胸中的思绪就翻滚起来。

“刚才跟你说话的是欧阳怡?”

他语气虽淡,目光中却透着一点殷切,卫朔岂有不明的道理,只能点头答“是”。

虞浩霆见他竟无后话,以为他是碍着韩佳宜,不便开口,便说了一句有公事,脱开韩佳宜,和卫朔走出大厅:“她找你什么事?”

虞浩霆一开口,卫朔就知道他是想偏了,以为欧阳怡来找他必然和顾婉凝有关,但也不好点破,遂老老实实地答道:“没什么事,就是打个招呼。”

虞浩霆闻言不由眉心一蹙,卫朔这句话无论如何他是不信的,欧阳怡怎么也不会莫名其妙跑来跟卫朔打招呼,当下便沉了声音:“真的?”

“真的。”

卫朔答得坚决,虞浩霆当然是信他,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转念一想,猛然想起自己曾经交代过,再不许提起顾婉凝,莫非这个死心眼的是拘着这件事?当下又回过头盯着卫朔,一字一顿地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卫朔心中明镜一般,但事情确实不是虞浩霆想的那样,只好肃然答道:“确实没什么事。”

虞浩霆抿了抿唇,良久,再无一言。

韩家姊妹从来都知道,在这种场合,惊鸿一现的风华翩跹才最耐人寻味,更何况两个人如今都是冲着虞浩霆来的,他既已公务在身,那她们俩也无心再应酬旁人,免又捕风捉影出什么花边新闻来。

韩燕宜是跟着虞浩霆一起来的,此时要走,叶铮自然安排好了车子送她。韩燕宜刚要探身上车,忽然听见韩佳宜在她身后娇脆地叫了一声:“六姐!”

韩燕宜回头一看,眉头微扬,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我看你今天就跳了一支舞,这么快就回去了?”

韩佳宜嘟嘴笑着,一派娇憨:“我可没有六姐那么好心,连孙煊文那个呆子都有心情应酬。我听二姐说,他今年都跟你求了两次婚了;怎么,六姐心软要答应了?”

叶铮站在边上,心中暗笑,虞浩霆还没怎么样呢,这姐妹俩就先掐起来了,脸上却是肃然,权当没有听见。

韩燕宜脸上闪过一丝愠色,随即浮出了温柔浅笑:“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回头我可要问问芝宜姐,谁嚼这样无聊的舌头。”

韩佳宜浑不在意地笑道:“六姐,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不如我坐你的车子一起回去吧,反正顺路的。”

韩燕宜还没来得及答话,小七已经转脸对叶铮嫣然一笑,“叶参谋,不麻烦你吧?”

叶铮连忙笑道:“不麻烦的,两位请。”说着,嘱咐了开车的侍从两句,跟这姐妹俩打了招呼,看着车开出去,笑意促狭地摇了摇头,这些千金小姐拈酸吃醋的劲头,也不知道四少回头吃不吃得消。

许是一夏的雨水太过丰沛,入冬许久,江宁也只落了两场薄雪,眼看到了除夕,也没有一场像样的雪下来,虞夫人不免有些遗憾。

自年中为虞靖远治丧开始,虞夫人就搬回了栖霞官邸,虞家二太太许竹心随虞靖远的灵柩回到国内,久居国外的虞家三小姐虞若楠也赶回江宁奔丧。今年新春,栖霞官邸倒是热闹了许多,只是因为有大丧,并不安排装饰庆祝。

虞浩霆平稳接掌了虞氏军权,又重新打理了北地四省,江宁人心向稳,虞夫人于大局上放下心来,却又有了新的烦忧。

“先是小六,现在又是小七。”虞家三位太太坐在三楼的起居室里喝下午茶,魏南芸说着,面上露出一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神情来,“韩家这姐妹俩也真是的,还嫌风头出得不够吗?”

虞夫人将杯子搁回茶碟,托在手上,淡笑着摇了摇头:“浩霆也越发没有分寸了。”

魏南芸见状踌躇说道:“小六常到您跟前走动,韩家的长辈也都知道老四和庭萱的事……”

“你以为那两个丫头不知道吗?”虞夫人面色一寒,“都是先前那个姓顾的女孩子闹的,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动了这个心思。”

“别人也就罢了,大不了给老四收在房里就是,可小六、小七……”魏南芸秀眉一拧,望着虞夫人,“韩家的千金小姐恐怕不肯委屈。”

“还用得着别人?这姊妹两个自己就先打起来了。”虞夫人冷冷一笑,眼中掠过一丝轻鄙之色。

魏南芸笑道:“我倒不信浩霆能看得上她们。只是这姐妹俩都是有心计的,就怕她们舍了自己的脸面也要挤进虞家。”

虞夫人低头呷了口茶,转脸对一直沉默的二太太许竹心道:“竹心,叫若楠去提点老四两句,别一时大意,叫人泼了脏水。”

“是。”许竹心点头应道,“不过,若楠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和浩霆有没有话说。”

虞夫人微微一笑,面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老四从小就亲近若楠,你知道的,这些年他嘴上不说,心里可一直都很惦记这个姐姐。”

许竹心也温婉一笑,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夫人,如今浩霆已经接了总长的位子。他自己的事情还是叫他自己拿主意吧。六小姐和七小姐也是出身名门,要是浩霆真的喜欢,遂了他的心意总比叫他不痛快的好。”

魏南芸闻言心下一惊,许竹心竟然当着虞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有些忐忑地觑着虞夫人地脸色,不敢作声。

却见虞夫人神色如常,落在许竹心身上的目光仍旧和煦:“我知道你是真的疼老四,若他只是我的儿子,我自然愿意叫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他不光是我的儿子。一举一动,都任性不得。”

许竹心闻言默然垂了双眸,虞夫人喟然一叹,“我回头请霍夫人跟韩家的长辈打个招呼,叫他们也约束一些。”

新春佳节多酬酢,多宴饮,多亲友互访,多客套寒暄,军政事务大半都要搁下,虞浩霆也少不得要耐着性子应酬周旋,每到这个时候,便总有些懒懒的。吃过午饭,他一个人闲翻着从国外寄来的新闻杂志,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只穿了件银灰的缎面背心和西裤,虽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但打在衬衫领口的淡蓝色领带仍是一丝不苟,手腕处的水晶袖扣也泛着剔透的莹蓝星光。

“你既这样闲,怎么不和小六、小七她们出去消遣?”

虞浩霆一听他三姐的声音,搁了手里的杂志,抬头说道:“是谁叫你来当说客的?”

虞若楠微微一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你中意的到底是小六还是小七?那两个丫头我都见过,平心而论,我可觉得都不如庭萱。”

虞浩霆薄唇轻扬,眼中笑意疏落:“三姐就不用来取笑我了吧?你叫母亲她们放心,我说过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谈嫁娶的。”他说到这里,忽然眉眼一弯,轻声笑道,“倒是你,有工夫操心我的事,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事。既然这次回来了,就别再走了。”

虞若楠垂了眼眸,笑容散淡:“本来父亲的葬礼一完,我就想走的,可是母亲舍不得我,我才留下来陪她,过些日子,我还是想回去。”

虞浩霆目光一黯:“都已经八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虞若楠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我只是觉得,与其勉强自己去应付一个人,经营一份旁人眼中的完满,还不如念着真正喜欢的那一个,求一个自己心里的完满。”她说着,静静一笑,“你和我不一样,我说这些,你不用明白,只是我的心意不想瞒着你。”

虞若楠说罢,却见她弟弟眼中竟是一片惘然:“我明白。”

“七小姐,栖霞官邸的电话。”

韩家姊妹今日正巧聚在一处打牌顽笑,丫头一来通报,几个人都静了下来,韩佳宜将面前的牌往桌上一扣,甜笑着站起身来:“我去一下就过来,你们可不许偷看我的牌。”她转身一走,年纪最长的韩敏宜从丫头手里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笑道:“我看小七是没心情回来打牌了,咱们也散了吧。”

待韩佳宜接过电话回来,见牌局已散了,轻轻一笑:“你们不打了?那我上楼去了。”说着,便脚步轻盈地往楼上去,却听六小姐韩燕宜悠然道:“七妹,我瞧着你这件洋装就蛮好看的,不用非要上去换衣裳了吧?”

韩佳宜在楼梯上一停,转脸斜斜瞟了韩佳宜一眼,娇娇笑道:“待会儿四少要来,要是我迟了,麻烦六姐帮我招呼一下?四少说,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六姐呢!”说罢,转过身子快步上楼去了。

她此言一出,纵使韩燕宜再好涵养,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小姐韩敏宜闻言也皱了眉,同三小姐韩芝宜对视了一眼,道:“听说你家园子里的朱砂梅今年开得很好,在屋子里坐久了,人也乏了,我们出去走走?”韩芝宜连忙笑着起身:“今年的梅花确实开得盛,我带你们过去。”韩燕宜亦敛了冷然神色,姊妹三人相携而去。

虞浩霆一到,便有两个丫头引着他进来,请到小客厅里奉茶,又上去向韩佳宜通报。片刻之后,却是韩佳宜的贴身丫头笑吟吟地过来回话,说是七小姐在书房,请他上去。

“书房在前面,四少请。”那丫头盈盈一笑,止了步子让到虞浩霆身后。

书房的门敞着,虞浩霆心意懒懒地走到门口,只见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韩佳宜正立在案前运笔慢书,案头一尊影青美人瓠里插着一枝虬折疏落的白梅,映着她一身淡青色的长旗袍,愈显亭亭玉立。

他缓缓走到韩佳宜身边,目光只落在那字纸上,见是一阙咏梅的纳兰词,正写到最后一句“疏影横窗”,他默然看着,待她写毕,才低声道:“你的字很好。”

韩佳宜搁了笔,对他娇柔一笑:“我每天总要练一练的,让四少等我,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今天没事,你写吧。”虞浩霆说着,眼里含着一缕浅淡的笑意。

韩佳宜见他如此说,又重新展了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刚写了几个字,忽然停了下来,甜笑着说:“我知道四少的字极好,今日既然有闲,不如指点我一下?”

虞浩霆闻言便伸手去托她的手腕,然而方要触到她莹白的柔荑,却堪堪顿住了:“七小姐的字一看便知是师从名家,哪里用得着我‘指点’呢?”说罢,转身坐到了对面的椅上,随手从架上抽了本书出来。

韩佳宜心下略有些失望,又写了两行,心中却不耐烦起来。她此番接近虞浩霆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原本韩佳宜也不敢对他有什么痴心妄想,谁知虞浩霆不知何故竟突然对她六姐青眼有加。韩佳宜自恃才貌都在韩燕宜之上,只是没有机会接近这位虞四少罢了。

碰巧她在旧京遇上了顾婉凝,便着意与之交好,又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时时留意顾婉凝的行事喜好,待新年假期回到江宁,初初一试,果然便引了虞浩霆注意。这些日子,虞浩霆偶尔来约她,自有几分客气殷勤,至于韩燕宜那里倒是不再理会了。

顾婉凝在旧京读书时每天习字,十分认真,然而韩佳宜一见她的字就知道是刚开始学的,和自己比起来相去甚远,她自幼家教谨严,琴棋书画都是从小练就,自然在顾婉凝之上,因此今日便寻了机会要在虞浩霆面前施展一二。可他这样淡然相待,倒让她不由气馁起来。

虞浩霆手里翻着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在心里。

他这是怎么了?落在他眼中的嫣红姹紫,每一蕊每一瓣,只有像她的才是好的,若是不像她,哪怕是比她更好的,也只会叫他厌烦。

他心上缺的那一角,真的再不会好了吗?

他想起今日虞若楠的话——“不如念着真正喜欢的那一个,求一个自己心里的完满。”

完满?

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完满?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霍仲祺一回到江宁,便乱了心绪。

他不敢径自去梅家寻顾婉凝,却又总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只好一得空就在青榆里附近转悠。

这天下午,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快步从巷子里头走出来,熟门熟路进了巷口的药铺。虽然她一路走来,不住低头呵着双手,面容大半都掩在衣领里,霍仲祺却已窒住了呼吸,虽是经年未见,但那纤娜窈窕的身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他胸中情潮起伏,几乎不能自已,本能地想张口叫她,却发不出声音。

顾婉凝提着药出来,急急就往家里折返,不防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婉凝!”她讶然回头,一见霍仲祺,先是诧异,接着便淡了神色,客气地同他招呼:“霍公子,好久不见。”

霍仲祺见她对自己这样疏远,心中一阵难过,又看她过着年还出来抓药,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关切道:“这么多药,是你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你家里人……”

顾婉凝没想到他是连着几天都在附近,只以为他是偶然路过正巧遇上自己,过来寒暄,只得随口答道:“天气冷,我外婆身子不大好。”

霍仲祺看她眉宇间带着忧色,便道:“要不要我陪你们去医院看一看?”

顾婉凝忙道:“不必麻烦了,我外婆的病是旧疾,细心调养就好,多谢霍公子关心。”

她疏冷客气,仿佛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霍仲祺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婉凝见他踌躇不语,只得道:“霍公子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霍仲祺顺口应道:“顾小姐请便。”话一出口,他还来不及后悔,顾婉凝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霍仲祺慌忙叫住她:“婉凝!”

顾婉凝停了脚步,回头探询地看着他。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顾婉凝想着他先前就对自己诸多关照,此刻偶遇仍是这样关心,当下柔柔一笑:“我很好,谢谢你。”说完,紧了紧大衣,盈盈去了。

霍仲祺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顾婉凝折进边上的巷子,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该问的事都没有问,待要追过去,却又觉得唐突。他在巷口思前想后,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离了青榆里。

第二天上午,顾婉凝正在照顾外婆吃药,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是来了访客,待她起身出来,却见霍仲祺正和一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跟着霍仲祺来的人,婉凝却也认得,正是先前在悦庐照料过她的一个大夫。

不等她开口,霍仲祺就迎了上来:“虽然老人家是旧疾,但年岁大了,还是小心一点好,请大夫过来看看,要是有需要,再到医院里查一查才周全,要是没事,你也安心。”顾婉凝见他已带了人来,又确实有些担心外婆的身体,便点了点头:“霍公子费心了。”

其实,她之前说外婆旧疾复发不过是随口敷衍小霍,此番外婆的病症着实不同以往,初时只是食欲不振,略显消瘦,以为吃些开胃健脾的药调理一番就好了,不想这几日竟然呕了两次血。

舅母让着大夫进去为梅老夫人诊视,顾婉凝便披了大衣出来陪着霍仲祺在檐下说话。他站在她身旁,目光描摹着她倩影如画,唇角噙着春水艳阳般的一抹笑意,心中万语千言,却又不愿开口说话,怕惊破了这一刻的静好,直到顾婉凝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

小霍连忙笑道:“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朋友。”

顾婉凝望着他笑容和煦,一如初见,想起昔日种种,越发浮了感激的神色:“霍公子……”

“你这样叫我也太别扭了!”她刚一开口,霍仲祺便打断了她的话,撇了撇嘴,“我宁愿吃亏一点,你也跟他们一道叫我‘小霍’好了。”

顾婉凝一笑,低头不再说话,霍仲祺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之前我找过你,可欧阳怡和你家里人都说你不在江宁了,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是到哪儿去了?”

“我在旧京。”

霍仲祺想了想,又问:“那你以后还走吗?”

婉凝不好意思瞒着他,便道:“过些日子学校开学我就回去了。”

霍仲祺一怔:“你还在念书?”

顾婉凝点点头:“我在那边念大学。”

霍仲祺听了,低声喃喃道:“那你以后就不大在江宁了。”顾婉凝没有听清他的话,探询地望了他一眼,小霍复又笑问,“那你学什么?”

听他问起这个,顾婉凝颊边才旋出两个酒窝:“我学英文。”不等霍仲祺露出讶异的神色,她便有些顽皮地笑道,“你知道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懂,我怕别的考不过,所以就拣了最容易的去考。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还以为我顶用功的。”

霍仲祺见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明媚坦然,心中微甜,人也快活起来:“那你也比我强,前几年父亲送我去旧京读书,好像是学经济吧,不到一个月,我就自己退了学偷跑回来。幸亏四哥把我弄到陆军部去了,要不然非让父亲打死不可。”他说到后来,见顾婉凝笑容一滞,才猛省失言,顿时忐忑起来。

顾婉凝看他神色尴尬,便笑着岔开话题:“你如今还在陆军部吗?”

“没有,我这一年一直在北边,如今在沈州的一个炮兵团。”

顾婉凝听了倒微微有些诧异:“绥江那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

霍仲祺闻言自失地一笑:“原来你也觉得我上不了战场。”

顾婉凝歉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家里多半不放心你。”

“我是背着家里去的,父亲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唐努瓦图了。”霍仲祺笑着说,“我倒觉得战场上挺有意思的,我打算过完年还回沈州去。”他这样说着,心中却忽然一动,她要去旧京,那他还要回沈州吗?

顾婉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孔,心底却倏然浮起另一个影子。她移开目光,望着近旁窗子上新贴的鲜红窗花,轻声道:“那你自己要小心了。”

霍仲祺见她眉目楚楚,似笑还颦,一身的娟然风致,叫他想起春夜里初三初五那一弦眉弯般的新月,忍不住想要掬在手心,却又只能遥怜清光,轻笑着自嘲道:“你放心,就是我自己想出事,也有许多人看着我呢!”

他二人正说着,大夫已经诊治了出来。当着病人大夫自然是轻描淡写说些宽慰的话,对着顾婉凝则是据实相告。顾婉凝听着,眉心越发蹙得紧了,其实她也看出外婆此番病势不大好,她想带外婆去医院,外婆却不信西医,换了两次方子仍不见好,此时听大夫一说,心中更是烦忧。

霍仲祺听大夫说了,也知道不好,见她神情凄然,只好温言相慰:“眼看就开春了,天暖气清,只要好好调养,老人家总会好的。我会叫大夫时常过来,你不要太担心。我家里的电话你知道,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千万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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