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戳记/崩溃中如火焰的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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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瀚民重伤不治的消息第二天就传了出来,连虞浩霆在内的江宁军政要员一干人等纷纷发声痛悼,更表态一定要缉拿凶手,查明真相。康氏内部顿时风声鹤唳,杜樊川能掌控的不过是康瀚民的部分嫡系,其他的康氏将领并不十分买他的账,而他调动兵力南下布防的举动,也惹来不少非议。

康瀚民只有一个女儿,若论亲疏,能接掌他权柄的人无非是邵朗逸;且邵朗逸这两年多在绥江驻防,康氏诸将许多都跟他打过交道,深知此人亦是人中龙凤,若不是康瀚民在江宁遇刺,邵朗逸又身份尴尬,他倒不失为一个人选;但此时真凶尚未查明,杜樊川急急向南增兵,分明是将刺康的罪责归到了虞军身上。

无论如何,北地已经公开易帜服从江宁政府,此时贸然和虞军剑拔弩张,实在不算明智之举,难免也让人疑心是康氏内部有人不愿屈从江宁政府,是以刺康夺权。

不过,这些都不是康雅婕所关心的,她为了父亲的事悲痛欲绝,医生只得严嘱她为了腹中胎儿安全,绝不可再情绪过激,好在邵朗逸日夜陪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劝慰,她才渐渐安定下来。而康瀚民遇刺一事在江宁政府和康氏的倾力追查之下,很快也有了眉目。

在垒玉潭行刺康瀚民的枪手一共四人,其中三人当场被康的侍卫击毙,负伤走脱的一个两天之后被娄玉璞的人抓到,虞军为避嫌疑,直接将人交给了杜樊川,秘密押回沈州审讯。不料这枪手十分硬气,不肯松口,后来还是从他们行刺所用的枪械上追查出了端倪——这四名枪手都是青帮的人。只是这样一来,案情仍不明朗,无论是虞军还是康氏,军中有帮会背景的都不在少数,亦有可能是没有帮会背景之人为了避嫌,特意安排了这样一着;但虞军之前如此撇清,倒让康氏内部的人彼此多了几分猜忌。

虞浩霆并不在意刺康案的进展,他眼下关心的只是事情曝光之后,康氏除了徐力行之外还有什么人会步刘民辉的后尘,不打一打,北地四省终究不是自己的。

“等刘鹏翼的事情揭出来,康瀚民的嫡系多半会在邵军长手里,加上本来就倾向我们的人。”汪石卿道,“徐力行作为有限,只能投靠俄国人。”

“让温志禹去海兰见一见黎鼎文,告诉他,只要康氏的舰队完完整整地交到我们手上,将来海军总长的位置我留给他。”

汪石卿听虞浩霆忽然说到海军的事情,微感诧异:“康氏的舰队对北地大局影响有限,他们的舰只恐怕还及不上淞港。”

虞浩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意他的舰只,我是在意黎鼎文这个人。他是温志禹的师兄,我留心过,是个人才。眼下各方的海军都不成气候,但将来就不一样了。德国人在欧洲争了多年的海权,俄国人和逊清的旧约也每每觊觎我们的海港……”

他们两人正说着,郭茂兰在外头敲门道:“四少,绥江急电。”

虞浩霆接过机要秘书递来的文件夹,翻开看了一眼,对汪石卿道:“徐力行有动作了。”

邵朗逸陪着康雅婕扶灵北上,康氏诸将都在灵前立誓缉凶,南北报章亦争相追索案件细节,推测真凶。正在此时,徐力行和几名康氏将领突然宣布自立,不再受江宁政府节制,并指斥行刺康瀚民一事正是虞军安排。与此同时,俄国军队亦借口清除窜逃至外蒙境内的白俄余部,越过边境。

北地战事一触即发,旧京的空气也紧张起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康瀚民说不定是俄国人杀的。”

“不是说刺客是青帮的吗?”

“我哥哥说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人干的,为了争权夺势,什么事做不出?”

德雅的学生有许多都出自官宦之家,虽然是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也常常把时政新闻当作谈资。顾婉凝权当没有听见,只是偶尔留意报章新闻里的消息。邵朗逸结婚的时候,康雅婕父女她都见过,一场光彩照人的锦绣繁华,才不过半年的光景就零落如斯了。她心中感慨,手中的笔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着,那些人于她而言,终于都变成了一个个显赫在新闻纸上的铅字。

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忽然想起这么一句唐诗,随即就自嘲地一笑——他,又算什么萧郎?顾婉凝合上钢笔,目光落在摊开的本子上,才惊觉自己来回描着的竟是一个“虞”字。她怔了一怔,随手便撕掉了那一页。

刘鹏翼在北上途中被杜樊川捕获,案情内幕一经披露,徐力行指斥虞军刺杀康瀚民的言辞不攻自破。杜樊川协助邵朗逸节制康氏兵力,对徐部宣战,虞浩霆抽调了陇北的驻军到绥江布防,蔡正琰部则北上外蒙,沿途将白俄残部向边境驱赶。

“四少,眉安那边的消息,说李敬尧见了沣南的人。”娄玉璞道,“想必是戴季晟认为我们无暇南顾,打算抢先拉拢李敬尧。”

“拉拢?”虞浩霆冷冷一笑,“李敬尧那个人有什么好拉拢的?他和我们一样,无非是想吃掉锦西。”

“那我们?”

“你叫人盯着李敬尧的生意,其他的先不用管。”

娄玉璞走后,虞浩霆独自在办公室里踱了两个来回,此刻真正让他担心的,既不是北地的战事,也不是锦西的李敬尧,而是他父亲虞靖远在瑞士病重。

当初,虞靖远确诊肺癌,又察觉廖鹏有异动,虞氏父子才安排了一场行刺的戏码,一边让廖鹏等人措手不及,借机试探虞军内部的异己;另一边则以伤代病,让虞靖远安心休养,而虞浩霆亦可在父亲的震慑之下顺理成章地掌握江宁军权。然而虞靖远久不归国,近来虞军内部已有些流言猜测。眼下北地战事正酣,若是虞靖远有什么不测,江宁内部万一生乱,戴季晟必然伺机而动,这才是他如今最担心的。

虞靖远病重的事在军中就只有卫朔和汪石卿知道,参谋部和陆军部其他人心情倒都不错,北地战事顺利,徐力行节节败退,俄国人此时也有内乱未平,不愿轻开战端,蔡正琰按虞浩霆的授意一面驱逐清剿白俄残部,一面安抚蒙古王公,让俄军没有借口南侵。最重要的,是虞军趁着此次平定北地的机会,重新部署了康氏的兵力建制,除了康瀚民的嫡系部队暂时保持原状,由邵朗逸节制之外,其他各部大都借战事调动分而化之。因此,叶铮和郭茂兰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虞浩霆私下里仍然心情不好。

北地战事顺利,旧京的气氛也安定了许多,就在空气里飘散着茉莉清香的时候,顾婉凝收到了欧阳怡的来信,说她要留在江宁读书,不能来旧京了——

“婉凝,抱歉我要食言了。如果我离开江宁,可能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之前因为怕引你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所以你走之后我从来不和你谈他。我一直觉得,他和我平素认识的那些人都完全不同。虽然我和他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我一想起他,感到的并非是浅薄的快活,而是一心的安定。

“可能我没有安琪那样勇敢,但是,我也愿意去追求已经感知到的幸福。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人。婉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怕我的想法会给你带来困扰,我必须要再说一次抱歉……”

初夏的艳阳晒在人身上,暖出微薄的汗意,窗外的树影摇曳在信纸上,顾婉凝一句一句读着欧阳的信,油然生出一份钦羡来,字里行间皆是温柔而笃定的心意,“一心的安定”——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即便是她和虞浩霆依稀两情相悦的时候,那样的安宁静好也总是如履薄冰。她最无忧无虑的便是他们在皬山的时候,仿佛这世上的纷扰都被隔在泉声山色之外,她才能纵容自己忘了那些秘密和过往,忘了他不是她的燕婉良人,而是她的陷阱砒霜。

她心里一阵难过,转而却愈发为欧阳怡快活起来,能有这样清晰坚持的心意,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卫朔?

她歪着头想了一阵,轻轻一笑,欧阳既然那么讨厌霍仲祺那样的世家公子,必然会喜欢一个一点儿也不一样的人。现在想来,卫朔倒真是她认得的那些人里少有的正人君子。她提笔给欧阳怡回信:

“你哪里需要和我说抱歉呢?况且,我也很想知道,看起来那样石心木肠的一个人,恋爱起来会是怎样……”

凌晨三点,虞浩霆接了从瑞士来的密电,默然许久,才抬头对卫朔道:“总长……”只说了这两个字,眼中一热,便顿住了。

“叫汪参谋长过来吗?”卫朔知道他此时心中忧恸,却又自持强忍,便想着叫汪石卿来筹谋对策。

虞浩霆双手合十,撑住前额,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让他来,反而叫人疑心。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在这儿陪着您。”卫朔低着头说。

“不用,去吧。”虞浩霆略带倦意的声音异样的温和,却让卫朔鼻腔一酸,闷声答了句“是”,背过身便有眼泪滑了出来,他怕虞浩霆看出端倪,也不敢用手去擦,快步走了出来。

虞浩霆双目微闭靠在椅背上,将虞军连同康氏各部的部署配置想了一遍,又去筛参谋部和陆军部每一个关键位置上的人,此时此刻,是一点行差踏错亦不能有的。然而,他脑海中却总是倏然浮现出多年前,父亲把他抱上马背勒马陵江的情景。“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父亲的马鞭划过,他仿佛真的便看见了那风烟万里,无尽山河。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大哥在桐安前线出了事。从此之后,父亲戎马倥偬之余便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

父亲一面着意放纵他骨子里的孤高傲气,另一面却又是不近情理的教养严苛。小时候,他被打得急了,也会暗自委屈:凭什么单单是他要受这样的管教?可如今,再也没有人管教他了。

卫朔和衣躺在外头的沙发上,根本就睡不着,自顾婉凝出事到现在,虞浩霆便没有一日是快活的,好不容易北地渐定,总长却在这个时候……他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这样挨到六点整,刚一起身,便见虞浩霆推门出来,神色如常。

卫朔一怔,虞浩霆已转眼看着窗外:“晚上咱们去听戏。”

傍晚,虞浩霆约了谢致轩在三雅阁吃饭,三雅阁开在沁玉泉公园里,是个鲁菜馆子,大厨擅烧海参,一道“奶汤蒲菜”很有名气。谢致轩年后脱了军装,转到财政部给他当财政总长的叔父当秘书,说起来,他这个秘书也只是挂名,无非是为了跟政府里头的一班人混个脸熟,大部分时间还得给他堂兄谢致远打下手料理谢家的生意,整日忙东忙西,倒也很少闲下来。今日既是虞浩霆约他,少不得推了别处的应酬,却被他妹妹谢致娆缠上,一定要跟着过来。

“北边的仗还没打完,你就这么闲了?”谢致轩一听说虞浩霆待会儿还要去隔壁的庆春园听戏,不由奇道。

“就快完了。”虞浩霆夹了一块豆腐箱,闲闲说道。

“那小霍是不是就能回来了?”谢致娆听虞浩霆如此说,眸光一亮,抢着问道。

谢致轩摇头一叹:“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矜持一点。”

谢致娆满不在乎地瞥了她哥哥一眼:“反正他又不在这里。”

虞浩霆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兄妹二人:“仗是打完了,不过,他回不回来倒不一定。”

谢致娆小巧的唇弯弯向下抿着:“为什么?”

“小霍在前线倒是如鱼得水。”虞浩霆唇边似有些笑意,“上次他在电话里说,等北边的事情了了,他就去邺南。”

“不行!”谢致娆皱了眉头说道,“打仗这种事,他去玩儿一次,见识了也就算了,要是受了伤怎么办?浩霆哥哥,你把他调回来吧!”

虞浩霆还未答话,谢致轩忽然一本正经地对她妹妹说道:“你知不知道小霍究竟为什么不在江宁逍遥,非要跑到前线去受罪?”

谢致娆惑然摇了摇头,谢致轩促狭一笑:“仲祺跟我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女孩子烦得他头痛,他才要躲得远远的,宁愿在前线水里火里,也不要回来。”

谢致娆狠狠地瞪了她哥哥一眼:“他才不会躲着我,他要躲也是躲着那个谭昕薇。”

谢致轩“嘿嘿”一笑:“谭昕薇肯定也这么说,小霍要躲,也是躲着谢致娆。”

谢致娆刚要反驳,包间的门忽然开了,叶铮让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却是韩燕宜。她一身淡蓝色底子绣着银白蟹爪菊的乔其纱旗袍,耳边垂着白玉坠子,手上也笼着一对羊脂玉镯,发间一枚珍珠串花的发钗,和她原本就纤细淡雅的容貌相得益彰。

“致轩,致娆。”韩燕宜跟谢家兄妹打着招呼,便走到了虞浩霆身边,叶铮替她拉了椅子坐下,韩燕宜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对虞浩霆道,“四少很喜欢杜连笙吗?”

虞浩霆拿了酒盅对谢致轩略一示意,两人一起喝了,这才答她的话:“杜老板唱腔洗练,天然醇厚,今天晚上的《阳平关》你听听看。”

韩燕宜嫣然笑道:“连四少都说好,那必是真的难得了。”

谢致轩听他二人这样说话,竟是待会儿要一起去听戏,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烦闷,面上却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谢致娆不大喜欢总爱拔尖要强的韩家姐妹,见她在虞浩霆面前刻意温柔,更是不屑,撇了下嘴角,对他哥哥道:“你如今对紫君姐姐不理不问,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怕人家伤心。”

她这句话一半是数落她哥哥,另一半却是冲着虞浩霆,先前虞浩霆和顾婉凝在一起,她就有几分为霍庭萱不平,如今竟又和连她都很看不上的韩小六闹在一起,更是莫名其妙。

谢致轩无所谓地笑道:“你放心,冯小姐才貌出众,我不理不问,自然有人去理去问,哪里来的伤心呢?”

他兄妹两人一逗一搭半有心半无意地说了这么两句,落在虞浩霆耳中,却是一震,明明是炎意融融的夏日黄昏,偏叫他心里渗出一阵寒意。

他竟还是在想她。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局势?他竟还是在想她?父亲尸骨未寒,北地战事未尽,他竟然还会想起她来?他真是疯了。

已经半年了,他忍着不问,他们也从来不和他提起。他想他身边那么多人,总有人会有所安排,只是碍着他自己的意思闭口不提罢了。然而此刻,谢家兄妹的话却叫他生出几分惊惶,若是没有呢?

“我不理不问,自然有人去理去问。”

他竟没有想过这个,她那样美丽出众的女孩子,她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有人敢打她的主意,现在呢?她对他那样决绝,难道会属意旁人……他不能再想,心里一阵扭绞抽痛,端着酒杯的手却格外的稳。

虞浩霆携着韩燕宜在庆春园听戏,惬意闲散,在场的达官显宦和眷属们见此情状,更笃信北地战事无虞。戏散了场,虞浩霆便吩咐侍从送韩燕宜回家,韩燕宜半低着头,左颊旋着一个深深的酒窝,盛了浓郁的笑意:“最近有部国产的有声片叫《金粉缘》,听说很不错,不知道四少有没有兴趣……”

她话还未完,便被虞浩霆打断了:“我事情忙,再约吧。”

阳光明晃晃地铺在柏油路上,响亮的知了叫声气势十足地连成一片,还不到中午,人身上就有了黏腻的汗意,等着看录取结果的女孩子们却顾不得炎热,纷纷凑在榜单前头,时不时爆出一声惊喜欢笑,也有低了头含着眼泪和同伴疾走而去的。顾婉凝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轻轻一笑,转头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燕平女大是几家教会合办的私立学校,单是每个学年两百块大洋的学费,就足够平凡人家过上几年日子了。因此,来报考的女生大多都出身富贵,今日来看录取结果,校门两侧的马路上便停满了汽车,有的是佣人跟着,有的是家人陪着,像顾婉凝这样独自一个顶着日头坐电车赶过来的倒是少见。

她一路计算着学费书费从学校里出来,步履匆匆,也不留心旁人。倒是门口不远处,一个靠在车边的年轻人看她经过,低低“咦”了一声,又转头去看她的背影。

“你在瞧谁呢?”

一声溢着欣喜的招呼将这年轻人的目光拉了回来,懒洋洋地朝问话的女孩子笑道:“看你这样子,是考取了?”

“可惜只考到第七名。”那女孩子眼里都是笑意,嘴巴却故意噘了一下。

“这倒巧了,名副其实。”年轻人笑着替她开了车门。这个考了第七的女孩子正是韩家的七小姐韩佳宜,开车载她过来的则是她哥哥韩玿。

韩佳宜笑吟吟地上了车:“爸爸说要是我考取了,就任我提个要求,二哥,你说我要什么好呢?”却见她哥哥临上车时仍然朝方才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奇怪,“你一直往那边瞧什么呢?”

他兄妹二人说话的工夫,顾婉凝已经转过路口,不见了踪影。韩玿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没什么,我刚才看到一个女孩子有些眼熟。”

“眼熟?”韩佳宜轻巧一笑,“你可不要学了小霍的坏毛病,一遇见漂亮的女孩子就‘眼熟’。”

韩玿打着方向盘转到路上,笑着说:“没办法。谁叫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又有两个花容月貌的妹妹,从小到大看惯了,当然是一见漂亮女孩子就觉得眼熟。”

韩佳宜听他哥哥变着法子夸奖自己,越发开心起来:“我想好了,我要父亲送辆车子给我。”

韩玿笑道:“你刚学开车,不如我这辆雪佛兰给你好了,撞坏了也不可惜。”

韩佳宜想了想,下巴微微一扬:“那等我学好了,我还是要辆新的。”

江宁今年的梅雨季节来得特别迟,到了六月底方才开始有紧密的雨水,陵江水势陡然涨起,江宁政府水务、民政部门仓促之间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虞军的江防部队亦抽调了一些协守堤防,虞浩霆视察了几处险隘回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车子刚一进城,雷声乍起,雨水顷刻之间便瓢泼而下,车窗前的刮雨器来回摆动也只不过是改变水流的方向罢了。雷声间次轰响,电光在车里闪出一片震颤的冷白,虞浩霆忽然吩咐道:“回栖霞。”

车子激着水花一路开到楼前停下,卫朔撑了伞替他挡雨,虞浩霆却站在台阶前并不上去,只抬头望着楼上。等了七八分钟,几个人的衣服都湿了半边,叶铮见他还站着不动,忍不住凑了上去:“四少,雨景——还是皬山好。”

他原是等着挨骂的,谁知虞浩霆竟微微点了点头,唇角亦似有一丝微薄笑意:“她就喜欢在秋澜堂那里听雨。”

叶铮一愣,惑然去看卫朔,卫朔却拧着眉头根本没往他这边瞧,叶铮大着胆子又试探了一句:“那咱们去皬山?”

虞浩霆面上已是一片漠然:“去陆军部。”

临上车的时候,他又回头朝楼上望了望,他房间的一排窗子都是黑漆漆的,她终究是不在了。这样电闪雷鸣的雨夜,她若是害怕,会想着他吗?

回到陆军部,虞浩霆打发了他们出来,一班人都去换衣服,叶铮却晃到了卫朔房里,把另一个当班的侍卫撵了出去,贼兮兮地问:“刚才四少说喜欢在哪里听雨的,是先前那个顾小姐吗?”

卫朔解着外套,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不告诉我,回头我说错什么话惹恼了四少,你可别怪我。”叶铮撇了撇嘴,又嬉皮笑脸瞧着卫朔,“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着不像是四少离了她,倒像是她离了四少似的。我还听说特勤处那帮孙子派车撞过她,江夙生还是为了这个才被发配到眉安的……”

卫朔仍是干巴巴地打断了他:“你去问郭茂兰。”

叶铮还要再说,外头忽然有人急着敲门:“叶参谋,叶参谋?”

叶铮听出是他手下的侍从官,也皱了眉,这个钟点了怎么又有事:“进来,什么事?”

那个侍从官急急推开了门,神色十分为难:“叶参谋,四少在外头……您去看看吧。”

叶铮和卫朔连忙赶出来,却见虞浩霆一个人站在楼前的庭院里,身上已被雨水浇得透湿。叶铮一见就急了,一面吩咐人去拿雨衣,一面埋怨:“你们怎么回事?”

那侍

从面色尴尬:“四少说,他一个人静一静。”

虞浩霆“一个人静一静”的结果第二天就让叶铮和卫朔傻了眼。

虽然第二天一早虞浩霆还是照常起来办公,神态自若,但是谁都看得出他两颊明显有些不正常的洇红。

“四少怎么回事?”

叶铮见汪石卿问,便将昨天夜里虞浩霆淋雨的事说了。汪石卿心道,虞浩霆自幼在军中打熬,别说是淋雨,就是伏冰卧雪也算不得什么,怎么这就病了呢:“怎么不叫医官过来?”

叶铮一脸无可奈何:“四少说不用。”

他二人话还未完,突然听到办公室里头卫朔喊了一声:“叫医官,快!”一个侍从小跑着出去叫人,汪石卿和叶铮进去一看,只见卫朔正扶着虞浩霆往沙发上放,看情形人竟是晕了过去。

片刻之间,方才出去的侍从已带着医官赶了过来。今天在陆军部值班的医官骆孟章在军中亦是老资历了,早年便跟着虞靖远出生入死,如今双鬓花白,已挂了将星,除了汪石卿,叶铮和卫朔这些人都还差得远,骆孟章看了一眼体温计就勃然变色:“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崽子是怎么做事的?!如今总长在国外,四少有什么闪失,你们怎么交代?人烧成这样,也不早点叫大夫?”

“四少说不用叫医官。”叶铮小声嘀咕了一句。

骆孟章正拿了退烧药出来,叫卫朔喂给虞浩霆,听到他这一句,更加光火:“四少的脾气你不知道吗?长官任着性子要强,你们就该留神担待。战场上枪林弹雨,他要是说一句不用你们护着,你连枪都不晓得替长官挡吗?”

他这一通发作,说得叶铮再不敢吱声,骆孟章又打量了他一眼,沉声道:“回头我就去找何屹,怎么净挑些中看不中用的人上来。”

叶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不敢跟他顶说自己是虞浩霆调来的。一屋子的人也都不说话,只看着虞浩霆动静,骆孟章见状,压低了声音训斥道:“都杵在这儿有什么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让四少休息。”

到了中午,虞浩霆的烧略退了一些,他要起来做事,卫朔却严守了骆孟章的医嘱逼着他躺下休息。虞浩霆自己也确实困乏,就不再强撑,只是他觉得好些,便不肯继续吃药,卫朔想着他一向身体都好,不过连日疲乏,兼淋了雨,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就由了他。况且,此时虞浩霆在清醒之中,他不肯吃药,他也不能硬灌。不想到了晚上,虞浩霆又烧得厉害了。

骆孟章闻讯赶过来一看,虞浩霆已是昏沉无识,待听说他走了之后,虞浩霆就没再吃药,怒从胸起,一面让卫朔解了虞浩霆的外套,替他擦酒精降温,一面劈头盖脸地对他骂道:“他们不晓事也就罢了,你也这么不晓事?你从小跟着四少,不知道该劝的时候要劝吗?人都病倒了,你还由着他?”

说完又转脸去骂叶铮和郭茂兰,“你们也都是好样的。由着你们长官淋在雨地里,他不走,你们不会陪着?”他意犹未尽地还要再说,躺在床上的虞浩霆却忽然捉了卫朔的手,喃喃了一句,“婉凝——”

骆孟章没有听明白,郭茂兰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再加上叶铮之前跟他说了昨天的情形,不由暗叹,虞浩霆怎么还这样痴心?

卫朔此时半是尴尬半是心疼,他刚一脱开手,虞浩霆又叫了一声:“婉凝。”骆孟章这次却听明白他是叫人,皱眉问道:“四少这是叫谁?”

屋里一班人都不作声,骆孟章见了这个情形,猛然想起之前虞浩霆那个姓顾的女朋友似乎就是叫这么个名字,心下了然,也不多话,板着脸嘱咐了他们按时叫虞浩霆吃药,如果明天一早还不退烧,就到医院去输液。临走的时候,又瞪了叶铮一眼才出门。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犹疑不定,还是叶铮最耐不住性子:“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夫人?”

郭茂兰看了一眼仍自昏沉不醒的虞浩霆,沉吟着跟卫朔商量:“你说,是不是叫顾小姐来看看?”

卫朔想了想,点了下头,匆匆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阴沉,郭茂兰见状便蹙了眉:“怎么?她不肯来?”

卫朔摇了摇头:“顾小姐到旧京去了。”

他先是叫人去顾婉凝家里接人,没想到派过去的人打电话回来说顾婉凝没有在家,家里人说她早不在江宁了,至于去了哪儿却只说不知道。卫朔接了消息,略一犹豫又打电话到了欧阳家,欧阳怡听他这个钟点要找顾婉凝,猜测必是出了什么十分紧要的事情,只好告诉他顾婉凝半年前就去了旧京,至于人在哪里,因为卫朔不肯告诉她找顾婉凝是为了什么事,她便也不肯说顾婉凝究竟在哪儿。

叶铮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我叫人去找,翻了燕平城我也把人找出来。”

郭茂兰却摇头道:“算了。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去找顾小姐不大好。”

他们三个人轮班守着虞浩霆,却都没什么睡意。叶铮便悄声跟郭茂兰打听顾婉凝的事,郭茂兰只说虞浩霆对那女孩子颇有几分倾心,只是前后有些误会,顾婉凝倔强不肯转圜,两人只好分手。

叶铮听着,忍不住道:“一个女人罢了,又不是没有到手,睡都睡过了,也犯得着这样?”

郭茂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这话回头说给四少听。”

叶铮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就是你和卫朔太死心眼儿了,要是云枫在,早就……回头你看我的,四少这样的人才身份,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

郭茂兰不接他的话,起身去里头的卧室里看虞浩霆,他一走到门口,便听见虞浩霆低声喃喃着什么,卫朔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小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果绿色的灯罩润着白炽灯的光芒,照见他一脸忧色。郭茂兰俯身过去,依稀听见虞浩霆说什么“……别怕……我在”,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对卫朔道:“都这么久了还放不下,四少这回真是情关难过。”

“四少是心里苦。”卫朔低低说道,他明白虞浩霆病这一场,也并非全为了顾婉凝。之前虞靖远在瑞士病逝,到现在仍是密不发丧,虞浩霆的忧恸难过全要憋在心里,最是要人柔情慰藉的时候,若是此时,顾婉凝能在他身边温存体贴,或许他还能排遣一二;可当初顾婉凝和他分手的时候,决绝冷冽,尽拣着虞浩霆的伤处撒盐,他也只有自己闷在心里,情愁万端,皆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却是一触尽伤。

他不能恸不能气不能说,就只能病。

只有病了,他才能卸了种种的防备,由着自己去想她;也只有病着,他才能放纵自己去唤她的名字。

“什么?确定吗?你马上去,好,就等你的消息。”放下电话,总编孙诫安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直冲进隔壁的大办公室,大声道:“都停一停,头版的新闻要换。”几个正埋头编写核校稿件的编辑都停了手里的稿子,抬头看着他。

铜黄色的吊扇吱吱呀呀旋着圈子,却驱不散夏日黄昏的炎炎热浪,孙诫安本来就体胖畏热,此时匆忙赶过来,额头上已渗了汗珠,他扶了扶眼镜,“参谋总长虞靖远在瑞士病故,头条就等江宁那边老何的消息。学博,等老何的消息来了,你赶一篇评论出来。小江、振华,你们抓紧找旧京的关系打听消息,快!”

他这里说着,屋里一班人已经忙了起来,孙诫安又吩咐外文编辑林肖萍:“明早你看一看国内外文报纸的评论,写一篇综述后天用。”

眼看总编要走,林肖萍连忙又问了一句:“那明天的稿子还换吗?”

孙诫安想了想说:“补一篇近来外电对南北局势的分析吧。”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急急走了出去。他心里有事,没有留神看路,差点撞上迎面过来的一个女孩子:“总编!”孙诫安停步看清了来人,匆忙点了下头:“小顾,肖萍的稿子要换,你赶紧去帮她整理资料。”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应,孙诫安已经走到路边招手叫黄包车了。婉凝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快步上楼,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一片兵荒马乱,虽然她在报馆做实习编辑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也已经习惯了临时换稿的这一番忙乱。

她暑假里闲来无事,想着兼些零差赚钱补贴来年的学杂费用,梁曼琳便介绍她去一位富孀太太家里,教那家的两个小孩子弹钢琴。只是钢琴课一个星期不过两次,梁曼琳的好友林肖萍碰巧说起报馆新聘的一个外文编辑因事耽搁了,要晚两个月才能入职,正好荐了她去做实习生,只说是梁曼琳的表妹。

顾婉凝在报馆里除了帮着编辑记者翻译国外报章的新闻资料,有时候忙起来也替办公室的小弟做些杂务,十分勤快。只是她不爱说话,蓬松厚实的碎长刘海整日遮着大半的脸孔,不是低着头写稿就是低着头走路,报社里的一班才子才女都是豪爽快意、激扬文字的性情,想着她韶龄弱女,刚出来做事,难免害羞怕生,倒也不以为意

今天天热,社论主笔欧学博要请大家吃雪糕,便差了婉凝去买,她抱着一保温桶的雪糕回来,报馆里已是人仰马翻,记者小江和她擦肩而过,木头楼梯被他跺得咚咚直响,一阵风儿似的到了楼下,忽然又回头招呼道:“小顾,我的雪糕让给你啦!”

顾婉凝进了办公室,只见欧学博正蹙眉沉思,面前的稿纸上写了几句,却都被涂掉了。她把保温桶轻轻放下,小声说:“欧老师,雪糕。”欧学博见状丢了手里的钢笔,一边拧保温桶一边大声招呼其他人:“怎么也得等到十点钟以后了,先吃雪糕吧!”说着,先递给顾婉凝两支。

顾婉凝说了声谢谢,便走到林肖萍的身边,只见她正埋头翻着最近几天的一大摞外文报纸。婉凝把雪糕递给她,低声问道:“肖萍姐,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的稿子都要换?”

林肖萍唆了一口雪糕,犹自翻着桌上的报纸,语气中却是不加掩� �的兴奋:“这回真的是大事,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

她还准备了一篇话等着顾婉凝问,却没有听见这丫头的回应,林肖萍忍不住抬起头来,“哎,你不问问虞靖远是怎么死的?”却见顾婉凝手里捏着还裹着彩纸的雪糕,只怔怔地望着她。林肖萍提高声音叫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猛然听到她叫自己,手里一抖,已经有些软了的雪糕整个跌在了地上。林肖萍见了她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先是皱眉,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是虞靖远死了,南北也未必会开战;就算是南北开战,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旧京来,你怕什么?”

顾婉凝定了定心神,低着头强自一笑:“我是想,怎么我出去买雪糕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说罢,看了一眼地上的雪糕,道,“我去叫阿姨过来收拾。”林肖萍想,到底是小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惊成这样。

顾婉凝站在走廊里,身上贴着一层黏腻的汗意,天气热得人胸口发闷,报馆里的纷乱喧哗仿佛是幕布上快放的电影。

“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

她想起方才林肖萍兴奋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一丝难过,她明白,那是一种长期职业习惯的本能,不光林肖萍如此,之前和她擦肩而过的小江也是如此。她想起从前虞浩霆每每说起父亲时的神情,对别人而言,虞靖远是大权在握的参谋总长,对他而言,却也和寻常人家一样,是个对儿子钟爱到严苛的父亲。

他会怎么样难过呢?

他只怕也没有什么时间去难过吧?

报馆里的记者编辑们不过是因为一条大新闻兴奋罢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盼着他出事。

顾婉凝回到梁宅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梁曼琳正翻着电影公司送来的剧照,见婉凝进来,便吩咐女佣去端宵夜,顾婉凝连忙道:“梁姐姐,不用了,天气热,我也没什么胃口,我先去洗个澡。”

“好。”梁曼琳打量着她,点了点头,“婉凝,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告诉我,别都闷在心里。”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终究只说了一句:“梁姐姐,谢谢你。”

她过了午夜才躺到床上,却仍是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是满天星斗,她倚在窗边侧耳细听,除了墙根底下蟋蟀有节律的“吱吱”夜鸣,就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syne听见她起床的响动,疑惑地看了一会儿,默默走到她身边伏下。

顾婉凝抚了抚它,轻声道:“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况且,北边的仗也打完了……”

她一句一句说着,只觉得原本覆在心口上的重重枝叶被人一层层挑开,里头紧紧裹着东西扑楞楞地就向外撞着,碰得生疼却又拼命地想要出来。她摸着syne,喃喃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了?就是说你一点也不凶的那个人。”

她说到这一句,忽然想起那一晚,虞浩霆站在外头的雪地里,她隔着窗子看了他一夜。她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在他身上的声音,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到他的气息,然而咫尺之间便是蓬山万重。

她不知道,她和他之间,究竟是谁辜负了谁?他骗过她,她却有更多更深的秘密瞒着他;他伤过她,她却也挑开了他的伤口去撒盐。可是,他曾经那样用心地待她好,她却从来没有,她对他做过的最好的事,不过就是由着他对她好罢了。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就读熟的《雅歌》,满篇的沙伦玫瑰、荆棘百合大约是女子对所谓爱情的至美幻想: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风凉、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可他呢?

他的眼不是溪水旁的鸽子,他的唇也不像百合花滴下没药汁,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芳树佳果的葡萄园,而是崩溃中如火焰的电光——放在心上如印记,戴在臂上如戳记,惊心动魄,如死之坚强。

虞靖远病故的消息虽然惊人,但除了极尽哀荣的葬礼之外,江宁的军政局势并没有太多波澜。实际上,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虞军的杀伐决断便一直都在虞浩霆手中,如今只不过是他名正言顺地“暂代”了总长的职位,甚至,军中的人事都没有再做什么变动。

夏日将尽,却仍是暑热炎炎,傅子煜下了车,不过一段百步游廊,已走出了一身汗意:“三公子。”

“坐。”

邵朗逸靠在藤椅上,身畔的一片翠竹凤尾森森,竹影映在他淡青的长衫上,仿若散落的水墨册页,让人一见便生清凉之感。邵朗逸看了看他,笑道:

“今天我这里正好还备了杏仁豆腐,你尝尝看,和你从前在家里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一时丫头送了甜品过来,傅子煜尝了尝,亦是冰凉甜润,入口即化,但还是和北方的味道有些不同,只是无论哪里的做法他都不甚了了,只说:“都是凉甜的吃食,也差不多。”

邵朗逸微微一笑:“那文庙街的清唱姑娘和韩潭巷的清吟小班,也差不多吗?”

傅子煜一愣,刚刚消下的汗珠又渗了出来,虚着声音道:“三公子,我……”

傅子煜籍贯辛平,家中亦是当地的乡绅大户,早早就为他娶了妻室,父母中意的女子自是温婉贤良,只是不甚合他当初的少年心意罢了。他从军之后,一路升到军情五处,大半时间在江宁,这两年亦常常到旧京公干。他先是在江宁安置了一个清唱女子做外宅,今年又在旧京的韩潭巷重金赎了个清倌人出来。他自己干的是秘密监察,行事极为谨慎,却没想到这些事情竟已然连邵朗逸都知道了。

傅子煜额上冒汗,邵朗逸却仍是一派闲散:“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到你这个位子的人,都有自己找钱的法子,你自有分寸,我也不必问,无非是不要让别人捉了痛脚。”

傅子煜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答道:“是。”

邵朗逸却突然目光一凛,冷冷道:“你的人去盯着汪石卿是什么意思?”

傅子煜被他看得心中一惊,忙道:“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四少此前在人事上断断续续多番动作,早有鼎故革新之意,所以……”他正斟酌说法,邵朗逸已替他说了出来:“所以你担心四少借故去动邵家的人。”

傅子煜点头道:“三公子明鉴,属下行事并无半分私心。若一定说有,也是为邵家。”

“我明白,你坐下吧。”邵朗逸的脸色缓了下来,淡然一笑,“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你是邵家的人,也是虞军的人;浩霆是我弟弟,更是代任的参谋总长。我也好,四少也好,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江宁一系,四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不要自作聪明,你要是动了这个心思,让下头的人怎么想?”

傅子煜肃然答道:“属下明白。”

邵朗逸端起手边的一碗陈皮豆沙,一边舀着一边问:“顾小姐回江宁了吗?”

傅子煜听他转了话题问到顾婉凝,总算吁了口气,笑着说:“没有。顾小姐在旧京很忙。”

“哦?”邵朗逸搁了勺子,问道,“现在是暑假吧?”

“是。不过顾小姐又考了燕平女大,要在那边接着念大学。”傅子煜解释道,“她这些日子在一家报馆做实习编辑,每个礼拜还有两次要到秦伯然的遗孀那里去教两个孩子弹钢琴。”

邵朗逸听了眉头微蹙:“秦伯然是?”

“秦伯然是华亭盐业银行的董事,四年前病故,秦夫人就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旧京。”傅子煜犹豫了一下,又笑道,“燕平大学的学费一年要两百块,校服要十块钱,一张借书证也要五块钱,算是如今最贵的了。”他心下忖度,顾婉凝从前毕竟是虞浩霆的女朋友,身上寻常一件首饰就名贵非常,怎么也不至于短了学费。但除了这个,他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邵朗逸略一思忖,道:“回头你找人寻个名目,到学校里去设个奖学金。还是那句话:不要让她知道。”

傅子煜口中答“是”,却暗自心惊,这位顾小姐身份尴尬,三公子虽然不便直接出面照拂,但却也犯不着花这样的心思和手段。他一路走出来正好碰上孙熙平,心中一动,便叫住了他,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前阵子不在江宁,有件事想问问孙副官。”

孙熙平笑道:“傅主任真是说笑了,还有什么事能是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恐怕我家里哪张椅子短了条腿您都比我知道的清楚。”

傅子煜不由一笑:“你也知道,三公子叫我留意照看着顾小姐,之前她在德雅读书,整日都住在学校里,倒没什么麻烦。下个月她念了大学就不一样了。我是想问问,你瞧着四少对那一位还有心吗?”

孙熙平也是个人精,听他这样一问,便知道定是邵朗逸又吩咐他照拂顾婉凝,他口中问的是虞浩霆,心里打探的却是邵朗逸。

这件事细想下来,他也略有几分疑心,邵朗逸对顾婉凝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异乎寻常的“热心”,但这“热心”只是和他自己平日的脾性相比罢了,若说是为了虞四少倒也说得过去。况且,他冷眼旁观,邵朗逸这点儿“热心”,不要说和虞浩霆比,就连霍仲祺当初都比不上——只是,顾婉凝是在霍仲祺手里出的事,他“热心”也是应该的,邵朗逸就有些奇怪了;但这些事纯是他私心猜测,不足为外人道,当下便说:“四少的事儿您得去问郭茂兰他们。”说着,狡黠一笑,“不过,我反正没听说四少有什么新的女朋友。”

顾婉凝独自在报馆里译了大半篇的稿子,林肖萍才一阵轻风似的飘了过来,婉凝见她满面都是明亮的笑意,不由好奇:“肖萍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林肖萍一向是爽朗不拘的性格,就是顾婉凝不问,她也是忍不住要说的:“后天是定新军校的开学典礼,老孙把这件事派给我了。”

听了她的话,顾婉凝却更是不解:“这不是时政新闻部的事情吗?再说,开学典礼这种事,一板一眼的,有什么意思?”

林肖萍在她肩上轻轻一拍,笑着说:“我可不是去看军校开学的,我是去看新任参谋总长的。

顾婉凝的手突然一抖,握着的钢笔就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掩了面上的惊异。林肖萍却一个人说得像一群跳在阳光下的雀儿一样热闹:

“待会儿我翻翻以前的报纸,找张虞四少的照片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上次邱灵灵从江宁回来,把那位虞四少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照片上的好看……”她声音极大,隔着两张桌子的小江实在听不下去,偏着头飞出了一句:“肤浅!”

林肖萍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依旧是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恼恼老孙去!是总编大人说,这回虞家四少新接了总长的位子,要去抢一抢新闻。军中都是男人,多半会对女记者客气一些,才硬派了我去的。”她一边说一边在旧年的过刊里翻着,总算抽了一叠翻过,拿出一张来推到顾婉凝面前,“你看!是不是英俊得很?”

他当然是英俊得很,她不用看也知道。

照片上的人剑眉朗目,轩昂傲然——她和他在一起久了才发觉,就如这照片上一样,他在人前并不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爱笑,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她见了他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能笑得那样好,像春风吹过冰原,如秋阳明亮了人心。

“要不,你后天跟我一起?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混进去?”

林肖萍见她低头看着报纸一言不发,想着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春心初漾的时候,多半也要好奇这位传说中年少有为又英挺俊朗的新任总长了。

顾婉凝连忙摇头:“我可不去。总编亲自派的事情,又这么要紧,我去了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你添乱。”

隔天婉凝来得极早,连一向早到的小江也比她晚了,小江问起,她只说是因为马上就要开学,趁着还有两天时间,想要多学些事情。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明知林肖萍要到中午才会回来,可还是想要早早地等在这里,等她说一说他的事情,让她知道,他如今,好不好?

初秋的艳阳余威犹在,明晃晃地打在稿纸上,照得她有些心不在焉,婉凝正努力将自己的缥缈四散的心绪一分一分扯回来,林肖萍忽然急匆匆地喘着气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拉起顾婉凝就走,走到楼梯拐角处才把她放开。

顾婉凝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盖上笔帽的钢笔,诧异道:“怎么了?你不是去采访军校的开学典礼吗?”

林肖萍急急道:“我有点急事,你先替我去签了到,我晚一会儿就过去。”

顾婉凝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行!我不能去。”

林肖萍从包里拿出通行证件递给她:“哎呀,你去替我签了到就行,我那边事情一完,马上就过去,不用你去采访。”

顾婉凝只是摇头,语气十分坚决:“肖萍姐,我不能去。你让小江他们去好了,反正本来就是……”

“傻瓜!”林肖萍大声打断了她的话,又压了压声音说,“他们去了,我就去不成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还不行吗?”

顾婉凝仍是摇头:“我真的不能去,我什么都不懂……”

林肖萍也愈发急了起来:“你在报馆这一个多月,都没出去做过采访,总要试一试的。”

婉凝还要再说,林肖萍将采访证件往她手里一塞:“不行也得行了,我真来不及了,你快点过去!”

林肖萍转身就走,婉凝却不肯接,证件便掉在了地上,顾婉凝不好意思,俯身去捡的工夫,林肖萍已下了楼。顾婉凝追到门口,她的人已不见了。

顾婉凝手里捏着那证件上楼正好碰上小江匆忙下来,她连忙去叫,小江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只远远跟她招呼了一声:“大宏纱厂有工人罢工……”

顾婉凝回到办公室里,除了值班的编辑之外,便没有她相熟的人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八点了。她既不知道那军校在哪里,也不知道开学典礼几时开始,没有办法,只得匆忙收拾了东西,请值班的编辑给她写了地址,又去林肖萍抽屉里找出她的一副旧眼镜放进手袋里。她出门拦了辆黄包车,那车夫倒是知道,只说是远,加了车资才肯拉她去,婉凝才略放了心,只盼着林肖萍即刻就过来。

离军校大门还远,黄包车就被临时的哨卡拦了下来,原来今日到的传媒记者甚多,军方专门在这里设了车辆接待。顾婉凝放眼打量,三十多个人里,倒有一多半都是女子,大约报馆的人想法也差不多。虽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会认识她,顾婉凝还是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也不和别人说话,只低了头眯着眼睛看路。

卫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通行证件,又核对了姓名和报馆的名字,才安排众人上车,态度倒是十分客气。

记者们都是极爱热闹的,在车上就争相议论起来。顾婉凝坐在后面,见一众女记者大多都着洋装,很有几个打扮摩登的女子,自己身上一件绿白条纹的半旧旗袍,着实不怎么起眼,才渐渐放下心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开进了定新军校,她不敢四处张望,只微低了头随着人往前走,心中焦灼也不知道林肖萍来了没有,她若是来了,没有证件在手,外头的卫兵肯不肯放她进来?

顾婉凝跟在众人后头走到礼堂,所过之处卫兵林立,庄谨肃然。虞军军容严整,顾婉凝是见过的,并不觉得意外。然而,待她进了礼堂才惊觉,里头已然坐满了人,方才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暗估了一下,约有五百之数,放眼望去均是正襟危坐,戎装笔挺,虽是新生想必也已然做过操练。记者们鱼贯而入,尽管也放轻了手脚,难免还是多了几分嘈杂,礼堂里的学员却没有一个回头去看的。

众人寒暄着循序落座,顾婉凝一个人也不认识,正好坐在角落,她心中忐忑,又有意做出一副惊怯讷涩的样子,其他人一看就明白她是新人,只是不知道哪家报馆这样轻率,新任参谋总长第一次在旧京公开露面,竟然找了这样一个一到军中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孩子来。

正在这时,只听有传令官音色洪亮地喊道:“全体起立——敬礼!”礼堂中的人轰然起身,记者席的男女都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向大门望去。

进来的一行人步履间雷厉风行,从记者席经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顾婉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冲出来一般。她惶然抬眼,只望见他的一肩侧影,面容冷峻,英挺如昔。她眼中一热,旋即收回目光,咬唇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袋,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虞浩霆身上,也没有谁留意她。

虞浩霆方从这边走过,忽然没来由地心上一悸,他刚转脸去看,卫朔已察觉了,低声询道:“四少?”虞浩霆见已到了主席台前,定了定心意,轻轻摇了摇头。典礼的流程他早已烂熟于心,待训导主任略做开场,就到他训话。虞浩霆在台前站定,一面慷慨而言,一面不着痕迹地扫视场中,却一无所获。

顾婉凝立在礼堂门外,挨着窗台一句一句去记他的讲辞:

“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

“……须以耿耿精忠之寸衷,献之骨岳血渊之间,毫不反顾,始能有济。果能拿定主见,百折不磨,则千灾万难,不难迎刃而解。”

顾婉凝刚刚搁了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她,正是林肖萍:“你怎么在外头?”顾婉凝心里一松,反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怕你进不来呢。”

林肖萍翘着嘴角笑道:“就是耽搁在外头了,这里的卫兵真难说话,我从市府新闻处到警备司令部,打了一圈的电话,好说歹说才找了人带我进来的。”

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拿出证件递给她:“那我回去了,虞……总长的训辞下午我整理出来给你。”

林肖萍自是笑容满面:“那可多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宵夜。”

典礼结束,训导主任立即上前向虞浩霆请示:“四少,今天旧京几家重要的报章和通讯社都派了记者来,希望一会儿的记者招待会您也能过去。”

虞浩霆却仍纠结着之前电光火石间的莫名一悸,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动:“今天来观礼的,除了传媒记者,还有其他人吗?”

训导主任连忙答道:“没有了。”

虞浩霆微微点了点头:“好,十分钟。”

会是她吗?

他方才已经看过一遍了,没有她。她怎么会在这儿呢?就算她来了旧京,对他也只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况且,若是她真的想见他,也不必费这样大的周章,只要她……他刚起了这个念头,一颗心便骤然抽紧——

会吗?她会想见他吗?会吗?

待虞浩霆一走进会议室,之前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希冀便湮灭了。

没有她,不是她。

他是昏了头了,他怎么竟会觉得她在?他怎么还敢盼着她会回来?

“你想不想,让我再试一次?”

他怎么还敢?他真是昏了头了。

虞浩霆到旧京通常住在西郊的一处园邸,此处原为前朝一位郡王所有,虞浩霆喜欢这里轩朗开阔,一片天然水面置了奇石怪岩,参差嶙峋,又养了各色水禽,波光苇影,颇有几分野趣。

他和警备司令部的人吃了晚饭,便心意懒懒地回了西郊,一个人在水岸上缓缓踱着步子,卫朔和郭茂兰远远跟着,也不作声,唯有水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鹤鸣清啸。

“哎,四少回来多久了?”叶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压着笑意低声问道。

今天本是叶铮当班,但他说有事,央了郭茂兰替他,此时见他过来,郭茂兰便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叶铮“嘻嘻”一笑:“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去给四少找个乐子。”

他此言一出,卫朔也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郭茂兰不由蹙了眉:“什么乐子?你别胡闹。”

叶铮挤眉弄眼地瞧着他俩:“你们放心,当然是好乐子。”

郭茂兰见他如此,猜到了几分,摇头一笑:“四少回来有一会儿了,你去试试吧。”

卫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叶铮已快步上前去追虞浩霆了,郭茂兰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低声叹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找的是什么人。”

“不生事就好。”卫朔冷然道。

叶铮却也不敢直接跟虞浩霆说找了什么“乐子”给他,只说寻了件新鲜玩意儿给他解闷。虞浩霆见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虽然意兴阑珊,但想着左右无事,便点了头。

待他一进养云精舍,见敞轩之中正站着一个娉婷玉立的女子,心下了然,摇头轻“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叶铮,只等他开口。

“总长,这位何思思小姐,是华星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叶铮此时已收了之前的嬉皮笑脸,干脆利落地介绍道,“前阵子在江宁红透半边天的《金粉缘》,就是何小姐做的主角。”

叶铮说着,那女子已盈盈转身,一双妙目微含笑意望着来人:“虞总长,久仰了。”客气矜持中亦透着一番温柔。

虞浩霆虽然不像小霍那样流连风月,专在女人身上下工夫,但于交际应酬上亦是老练,当下微一颔首:“何小姐,幸会。”

叶铮见虞浩霆没有愠意,先放了一半的心,笑道:“听说何小姐下部戏要演个江湖侠女的角色,里头有不少弄枪使棒的打斗戏,今日倒不妨请四少指点一二。”他前头还说得一本正经,说到“指点”二字已掩不住笑得满眼桃花,觑了虞浩霆一眼,便退了出来。

何思思是公司眼下力捧的新星,正是心高志远的时候,今日若不是虞浩霆,她是绝不肯来的。两年前,她便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见过这位虞四少。虞浩霆少年俊朗,英姿夺人,又是这样显赫的身份,最叫怀春少女心动怦然,可惜那时,她方才崭露头角,而他身边的舞伴却是她视作偶像的电影皇后梁曼琳。因此,今日叶铮一请,她便来了。

“虞总长公务繁忙,不知道这次到旧京来要耽搁多久?”何思思莺声呖呖,颊边漾起明媚的笑意。

“事情多就久些,事情少就不耽搁了。”虞浩霆随口答了,心中却道女人的聪明和不聪明竟是这样分明,他人在军中,别说初次见面,就是顾婉凝在他身边那样久,也从不过问他的公务行程——她是因为懂事,还是因为太不在意他呢?

她唯一一次问他,便是他在沈州的时候,隔着电话他都能看见她那个犹疑踌躇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回江宁?”他后来想,她多半就是想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如果那天他立刻就回去看她,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如今……

“那我倒是希望,四少的公事多一些了。”何思思一笑低头,娇脆的声音打断了虞浩霆的思绪。

他心里猛省,唇边不自觉地浮出一抹讥诮的笑意:怎么不管什么事,都能让他辗转曲折地想起她来?她走了,他那一心的伤口就再不会好了吗?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眼前这一个难道就不是曼妙佳人吗?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分别?她就是太聪明,才能一次一次骗过他;她就是太聪明,才懂得拣着他的痛处下刀子。

他这才着意打量了一下何思思,只见她一身珠光白底子泛着绯红水波纹的连肩袖缎子旗袍,包裹出纤侬有致的身段,领口挖成鸡心形状,堪堪露出了锁骨边上一粒嫣红明艳的朱砂小痣。虞浩霆向她走近了一步,拈起她颈间挂着的一枚翡翠吊坠看了看:“就算公事不多,也还可以有私事。”

何思思刹那间已笑若桃李盛放,原本就娇美的声音又添了甜意:“其实两年前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我就见过四少的,可惜没有机会同四少一舞。不知道今晚……”虞浩霆闻言扫视了一下房间:“我叫人去拿唱机来。”

何思思抬手抚在他肩上,柔声道:“这样晚了,何必兴师动众呢?不如——”

她说着,眸中艳光流转,樱唇微启,已轻声唱道:

“白兰白兰朵朵香,青春青春处处藏,哪有那花香无人爱,哪有那青春是久长……”她今年得公司力捧的一个缘故便是嗓音甜润,契合了如今有声片的声势渐隆,此番在虞浩霆面前,她便有意显露一二。虞浩霆听她婉转而歌,唇角一扬,便伸手揽在了她的腰际。何思思见他忽然展颜而笑,丰神俊朗,如破春风,竟不由看呆了。

“怎么不唱了?”待虞浩霆问她,她才惊觉他已牵了她的手,何思思颊边一热,连忙重又唱过,整个人却轻软娇慵,贴在了虞浩霆怀里:

“白兰白兰朵朵香,人们的青春像花一样,哪有那花香无人爱,哪有那青春是久长……”

虞浩霆揽着她悠然而舞,忽然觉得她这样唱歌真是挺好,倒省得他跟她说话了。只是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他的思绪却四处游弋,怎么也不能放在她身上。何思思歌声渐止,却见虞浩霆眼神飘忽,默然不语,不由得有一丝惶惑。她心中忐忑,轻轻唤了一声:“四少。”仰起身子,便向他唇上吻去。

虞浩霆神思游离中,察觉她靠近,微微转脸一避,这一吻便堪堪落在了他唇角。何思思没想到自己主动献吻竟被他避开,正尴尬间,却见虞浩霆脸上的神色已变了,他目光中有惊异,有疑惑,有怜惜,有痛楚,甚至还依稀夹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仿佛是在看着她,又仿佛是穿透了她在探寻着什么。

她还来不及仔细分辨,不防眼前一旋,虞浩霆竟突然将她打横抱起,何思思一声娇呼,双手便攀在了他的颈间。

之前叶铮闻听何思思在里头娇声清唱,又见两人翩然起舞,暗自一笑,料想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回去睡觉。不料,正做着好梦,蒙眬中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叶参谋,叶参谋!”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什么事?”

外头的人回道:“叶参谋,四少找。”

一听是虞浩霆找他,叶铮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四下都还笼在乌沉沉的夜色里,他按开台灯,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刚四点。他心下奇怪,虞浩霆不在温柔乡里享受,怎么这个钟点叫他?

叶铮极快地收拾妥当出来,问道:“四少是在养云精舍吗?”

那侍从摇了摇头:“四少在湖边。”

深蓝的夜空中,月明星隐,秋云如墨,叶铮远远地便望见虞浩霆一个人立在水岸边上,不知怎的,心里蓦然生出几分惆怅来。

他走到虞浩霆身后,大着胆子促狭笑问:“这个何小姐——四少还满意吗?”

虞浩霆没有回头,低声道:“你明天把人送回去,叫她自己到新安百货去挑首饰。”

叶铮笑道:“是。”接着又说,“反正您还要在这儿耽搁几日,要是喜欢,不如就让她陪着?”

虞浩霆转脸看了他一眼,重又望向湖面:“以后不要再安排这样的事了。这种事,不是你该做的。”

这句话在虞浩霆同他说来已是很重了,叶铮只觉如芒刺在背,连忙肃然答道:“是。属下明白。”然而,他毕竟是顽皮大胆的性子,安静了片刻,终究是按捺不住,“四少,其实,我也不是……我们就是担心,上回您病着……”

“你看那是什么?”他正说着,虞浩霆忽然静静地撂出一句,打断了他。

叶铮顺着虞浩霆目光看去,见丰茂的水草之间依稀立着两个埋头而眠的水鸟,颀长优雅,绒白的羽片在月光之下静美非常。

叶铮惑然道:“是鹤?”

虞浩霆点了点头,声音沉静:“唐诗里有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世人常见鸳鸯止则相偶,飞则相双;其实,那鸟雌雄相匹不过一季,来年就各觅新伴了。鹤却不同,数十年里,相伴如一。鸿雁更是忠贞,便是失偶,也至死不渝。禽犹如此,人却不及。”

叶铮默然听着,只觉他话中透着深重的凄凉之意,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无法言喻,想了想,才说:“人也不是都薄情寡义的,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也有许多。要不怎么说,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搜肠刮肚地也只想出这么两句,似乎是应景,便拽了出来。

虞浩霆不置可否的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两句诗是元稹悼亡妻的,读来情深义重。只是,他写了这诗不过半年,小妾就进门了。”

叶铮听了笑道:“嗨!我就觉得越是说得天花乱坠,越是靠不住。”却见虞浩霆仍是凝神望着栖在水边的一双鹤影:“不过,你说得对。是要两情相悦,才能白头偕老。”

叶铮听着,觉得这好像不是他刚才说的意思,可又不好辩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虞浩霆相识已久,见识过他的孤高冷傲淡定自若,亦见识过他的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清的情状,不免心中疑惑,本来四少只是心情沉闷,怎么会了个美人儿,反倒这样伤感起来。

第二天,郭茂兰一早跟了虞浩霆出去,叶铮等到快十点钟,何思思才梳洗妥当从养云精舍出来。叶铮打量着她媚生笑靥,晕染两颊,又这个钟点才起身,照这个情形虞浩霆昨晚应该很是尽兴才对,怎么又漏夜出来叫了他在水边看鹤呢?

可这种事他也不好跟何思思打听,只说虞浩霆有公事要办,先走一步,叫他送何思思回去。车子自然先开到新安百货,他之前已打过招呼,何思思人一到,里头早预备了顶尖的首饰给她选。何思思近来走红,颇有几个身家不菲的追求者,贵重首饰也收了几样。只是像虞浩霆这样的做派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何思思心中暗喜,却不愿显得轻佻,便细心选了一套光华娇艳嵌了粉红蓝宝的钻饰。

她选了首饰出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轻笑着低声问叶铮:“四少身边是有个叫什么“宁”的女朋友吗?”

叶铮一怔,怎� �虞浩霆对她说起了顾婉凝?这件事他原本知道的就有限,也不欲和她多说,只道:“是从前的事,如今已经不在了。”

何思思婉转一笑,低低道:“想不到,四少倒是个长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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