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西洲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海老公的斗珍帖。
鹤文祥虽然输了,但此时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的沮丧,整个人笑眯眯的坐在椅子上,端着茶碗吃茶。
西洲不经意间扫过了鹤文祥那双手,举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随即不着痕迹的顺势放下茶碗,起身向着书房的内厅中央走去。
短短数步,他的心里却泛起了滔天巨浪。
鹤文祥的双手上,尤其是手指肚上,粉嫩细腻,五十多岁的人,这手指肚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老茧,尤其鹤文祥还是钻研瓷器营生的,如此反常,让他心里起了种种猜测。
更是让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也许,鹤文祥的真功夫,并不是烧制瓷器。
在这个世界上,正如太极阴阳般,有光就会有暗,古物界这一行里面,也是如此。
无论是瓷器还是玉器,甚至是书画,每一门除了制造的人外,其实还有另一门绝活,那就是修补的人。
东西有人做出来了,若是东西坏了,总要有人修补。修补古物,同样也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
就拿琳琅王氏来说,他家是世代钻研玉器与玺印的家族,雕刀绝技是王家不传的秘密,可外人却甚少知晓,王家同样精通于玉器与玺印的修补。
能修之人,往往要比制造古物者,更加精通古物本身的结构,对着器物本身具有十分深刻的了解。
他们就像是一个解剖古物的人,在他们眼中,破损的古物,就如同一句尸体,如何解剖,研究古物本身的纹理,甚至纹路如何开片,都有很深的讲究。如果要西洲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庖丁解牛。
但这种人往往也是造赝的大宗!
他们甚至可以用两件不同朝代的破损玉器,重新拼接成一件新的玉器,卖出个天价来。
移花接木的绝技,在古物界早有传闻。
而琳琅王氏之中,唯有他师叔匡麓,可以堪称是这门手艺的大宗师。
他曾见过匡麓伪造出了的裕陵玉佛,包玉之术,堪称逆天之技。
而除了包玉之术外,还有传说之中的镶金术、移花接木、游龙取卵以及天魔大化几门造赝绝技。
他曾在家族老宅的密阁中找到过一本家里前辈留下的禁书,里面记载了天魔大化这门造赝技术。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无数废弃的古物碎片,在重新制造出另外一个古物的技术。
不同于移花接木,只是将两件破损的古物,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新品,天魔大化等同于重塑,不仅仅是外表,乃至器物本身具有的朝代历史特点以及文化。
西洲的目光望向了书房里那六张画合一而组成的《富春山居图》,真正的《富春山居图》已经毁坏于大火之中,分成了上下两张画。而他书房里这张完整的,其实就是利用造画绝技的造赝手法,完全临摹出来的。
无论是黄公望的“长披麻皴"笔法,还是依照原画本身,就是六张单画组合合成的拼接手法,一切都是依照原画的顺序步骤,完美的重现。
但赝品始终就是赝品。赝品与临摹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赝品是想要取而代之,以假乱真。
当年师叔匡麓拜入曾祖父王殿臣门下,年少得志,又深得曾祖父的真传,加上他雕工了得,颇得晚晴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推崇,后来更是动了贪念,伪造了不少皇家内库里的东西,帮人偷梁换柱,把真的换出去。
事发后曾祖父王殿臣虽然对其更加苛责,但同时却也告诉了他一个禁忌。
琳琅王氏的雕刀绝技之法,精妙异常,虽有夺天地造化,化腐朽为神奇之功,但太损命数。
这也是这门雕刀绝技之法,为何称为“杀神刀”的缘故。
曾祖父王殿臣认为“天行有常 不为尧存 不为桀亡,凡逆天之法,不过大衍。”
何为大衍,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则不用。
师叔匡麓后半生以乞讨过活,死于肺癌,身后事凄惨,甚至亲生儿子与他反目,也印证了他早年多此动用此术牟利,遭受天妒的因果。
而鹤文祥的手,之所以不留丝毫的茧子,西洲猜测,他可能是师叔匡麓是同一种人。
因为拼接瓷器需要极为敏锐的触觉,细小的岔口便能毁掉整件作品,所以瓷器的造赝,丝毫马虎不得。
而不留茧子,始终保持手指肚的敏感,是唯一的方法。
至于生了茧子怎么办?
只能用小刀生生的刮掉上面的茧皮,活生生的撕下去。
抛开这些繁杂的想法,西洲吐了口气,再度望向了眼前的海老公。身为当年圆明园总管太监,若是没有点本事,怕是也坐不稳这个位子。
海老公也望向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后生,依稀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同样的峥嵘毕露,锋芒过盛。
可年轻人哪里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众人只瞧海老公从怀里掏出贴身存放好的布囊,黄色的布囊里取出了两枚金印。
西洲的眉头当下皱了起来:“居然是金印。”
金印不同于玉印,自古以来,只有帝王私自奉用,或者亲王以及当朝一品大员的玺印,得以用金。
斗珍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一场豪赌。
海老公是守城者,西洲是攻城者。守城的人自然是用尽了一切办法让攻城者看不出古物的丝毫破绽,而攻城者就要想尽办法寻找古物的破绽。
这就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小斗怡情,大斗则决生死!
西洲望着海老公大大方方放在桌子的金印,笑了笑:“海老公的金印不知道让多少英雄折戟沉沙,想来如今轮到我王西洲了。”
海老公依旧阴郁的板着脸:“既然是斗珍,总会有输赢,那就需要一个彩头。”
“哦?”西洲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海老公想要什么彩头?”
“九门提督!”
“九门提督?”柳词在一旁心中大震,“什么九门提督?”
鹤文祥笑了笑:“自然是大清朝的九门提督!”
柳词皱着眉头:“顾临邛?”
海老公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二爷知道他的下落?”
柳词笑了起来:“海老公莫不是逗我?当年日俄旅顺海战,顾家因炮轰日舰事件,被慈禧太后下令株连九族,时任九门提督的顾临邛也被下了大牢,最后自裁于大牢中了。这件事情,宗社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老公没有说话,而是望向了含笑的王西洲:“七爷的意思呢?”
“等等!”柳词望着二人,犹豫了片刻,不可思议的望向王西洲,“敬亭,难道说,顾临邛还活着?”
西洲直截了当的说道:“当然是死了,就算还活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对吗!”柳词一拍掌,“当年顾临邛死的时候,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现在嘛,三十多年过去,骨头渣子都烂没了!”
海老公默不作声。
西洲笑问道:“不知海老公为何一定要找那顾临邛?”
“七爷,不该问的别问,知道多了,不一定有命分享!”
西洲唇角勾起丝弧度:“换个彩头吧,顾临邛的生死,我不知道。”
海老公冷哼声:“那我换个说法,去年入夏,七爷在沪上的戏园子招待了个老道士,那个老道士,人在何处!”
“等等,什么老道士?”柳词猛地望向王西洲。
“海老公说的是明诚道长?”西洲很是纳闷。
柳词闻言“哦”了一声:“海老公要找那个老赌鬼?”
“赌鬼?”海老公满是疑问。
“明诚那个老道士我见过几面,是个穷鬼道士,除了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小了知,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
西洲走过去,望向了桌子上的两枚金印,边看边说道:“如果海老公是想要找明诚那个老鬼,赢了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海老公冷哼一声,转身回到座位坐下,闭上了眼睛,冷冷说道:“一炷香的时间,鉴定出来,算你赢,香尽,我赢。”
“好!”西洲拍了拍手,冲着一直在门外守着的匡月楼与言小西吩咐道,“去点香!”
柳词已经看了很多眼海老公拿出来的两枚金印,无论是规制、纹饰还是凿痕上都没有任何破绽,但问题是,这两枚金印他也说不出来历。
月楼特意挑了比较长的一根香给插在了香炉中,望着王西洲斟酌的模样,心中颇有些担忧,向着一旁的小西问道:“师父他能鉴定出来嘛?”
言小西重重的点了头:“那当然了,你也不看看师父是谁!帝王玺印杀神刀,沪上古物界鼎鼎大名的小七爷!”
西洲望向了这第一枚金印,是一枚方形龙纽金印。
他轻轻拿起,在手上掂了掂,重不过一百多克,含金量却是十足,出自官制无疑。民间的炼金技术,提纯的含金量达不到官制的标准。
他仔细的观看手上的这枚方型龙钮金印,做得十分精致,金印上方钮做一条金龙,盘曲在金印之上,龙首尾与两足分置四角,如翱翔之姿,似腾飞疾走,栩栩如生。
西洲将金印翻过来,这方金印上阴刻“文帝行玺”四个小篆体。书体工整,刚健有力。
柳词见他看了半天,一句话没有说,走上前悄悄问道:“有几分把握?”
西洲摇了摇头,转身走到书架一侧,取出了一个方盒,随手解开。
只瞧方盒里露出上好的苏绣绢布,王西洲将绢布铺展开来,顿时众人能敏锐的感觉到一股金锐之气。
如同禅定了般的海老公,双眼猛地睁开,望向了王西洲手中的那绢布之上,只瞧里面放着的是六把不同尺寸的纯金刻刀。
那六把金刻刀样式奢华精致,每柄刻刀上均烫有海云纹头,是官方物件无疑。
鹤文祥大为惊奇:“这难不成,就是那套真正的杀神刀!”
西洲从中抽出一柄剜刀,在金印印面的槽沟内轻轻刮出了一些残土,放在眼前仔细一瞧,里面参杂着些许暗红色的印泥,显然是长期使用后印泥风化后形成的残留物。
说明此金印没有入土前,曾经被印的主人实用过。
柳词也凑上来瞧了瞧,又望了望闭目养神丝毫不关心的海老公,还有只是吃茶的鹤文祥,见此二人风轻云淡,心中也摸不准底了。
他只是依照自己的判断,给了西洲几分参考:“我看着像是西汉的古印?你认为呢?”
西洲摇了摇头:“你看这印文,是庄重静穆的印刻篆书,印纽又是象征皇权至尊的盘龙,这龙首高昂,隆腰卷尾,尤其是弓起的龙脊,是为了让使用者握住,方便使用的。”
柳词看了他一眼,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
“龙即是天子的象征,除了皇帝,谁让敢握龙脊而执印玺?”
“是皇帝的金印?”柳词眼中露出几分意外。
鹤文祥望了一眼二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出来。
然而这冷笑,在西洲接下来的话中,彻底僵硬在了脸上。
只瞧王西洲指着金印印面印槽里,一丝极其不易察觉凹痕说道:“你看看这条印槽,有什么感想?”
柳词仔细的观察了那条藏在篆文里的凹槽,摇了摇头:“只是普通的刻痕,没什么区别?”
西洲冷冷一笑,将金印托在手上,举到了阳光强照下,让柳词近前,放在他眼前,仔细端详。
“看出了什么来嘛?”西洲问道。
柳词望着那藏在印面篆文凹槽里面的极细的刻痕,突然瞪大了眼睛,视线随着西洲的手移动,只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白光。
他眼睛瞪得酸疼,显得流出眼泪来:“那一闪而过的白光是……”
西洲把玩这枚方型龙钮金印,说道:“修补瓷器的技法里面,为了修补碎掉的瓷器,往往使用金银嵌入,这样修补的瓷器虽然表面依旧会有裂痕,但却能保持瓷器的完整。”
柳词语气里满是困惑:“这我知道,但修瓷,跟这金印有什么关系?”
西洲轻声一叹:“据说在明朝永乐之前,也就是建文帝与朱棣这队叔侄的战争末期,建文帝被夺权,消失不见,一并带走的还有当年的传国玉玺。永乐皇帝登基,没有传国玉玺自然无法让天下人服众,虽然可以谎称玉玺丢失,但依旧让人无法信服,于是当时金陵内府之中,有人想了个办法,造了个假的玉玺出来。”
“假的玉玺……”
西洲指着那条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刻痕,轻声说道:“这是一种大胆的造赝手法,用石头雕出玉玺的原型,然后以金子融化后,经过特殊处理,单独做出金衣,一层层覆盖上去,经过反复的堆叠厚积,使其手摸上去,跟金印的手感相同。而金衣的闭合封口,就藏在印面的凹痕中,这种造赝绝技,称之为金囊衣。”
“这怎么可能?”柳词忍不住脱口而出,“这金龙是一层层薄如蝉翼的金衣堆叠成的?”
“准确来说,是没堆叠一层金衣,便用刻刀临摹一次,千锤百炼之后,自然跟整金雕刻出的金龙,手感相仿。”
海老公忽然笑了出来:“金囊衣,不错不错,果然是瞒不住七爷的那双慧眼啊!”
西洲慢悠悠说道:“造赝之人,煞费苦心,弄了这么个金印送给我,想必,这金印腹中,怕是用东西吧?”
海老公睁开久闭的双眼,淡淡说道:“这金囊衣并非是一种绝技,不过是一种造赝手法罢了,也并非是小七爷口中所说的那般神奇,不过是让焗匠将融化后的金液,在尚未凝固之前,覆盖到这雕好的石印之上,就好像拔丝地瓜一眼,给地瓜浇了层金汁,事后在雕刻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西洲摇了摇头:“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如此精准的覆盖到石印之上,这焗匠的精准与速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海老公从桌子取走那枚没有鉴定的金印,放回怀里:“两枚金印,各有不同选择,如今七爷选择了这金龙印,那这一枚飞虎诸侯印,自然不再需要了。”
鹤文祥从椅子上霍然起身,跟在海老公身后向外走去,临走前回望了一眼书房内的两个年轻人,嘴角露出丝戏弄的冷笑,轻轻摇了摇头:“年轻人,还是太过年轻呀!”
柳词脸色一变,沉声道:“难道不是我们赢了?”
他的话一出口,西洲突然脸色大变,抛下手中的金印,向着阳台外走去。
只听公馆外一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夹杂着匡月楼支支吾吾的喊声。
“这群王八蛋!”柳词望着已经不见了踪迹的汽车,脸色阴沉的可怕,“他们一开始就不是来鉴古的,他们是来绑人的!”
话音落下,言小西这才慌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大喊着:“师父,师姐不见了!”
西洲一拳砸在了阳台的栏杆上:“我们中计了!”
楼下的电话却刚好响起,言茯苓接通了电话后,脸色大变,急匆匆的向着书房走来,望着自家少爷阴晴不定的脸色,犹豫片刻,说道:“少爷,吴家来电话了,鬼仙子今日突然失踪了。”
西洲闻言身子晃了晃,一开口,喉咙竟是嘶哑的:“去把那金印拿来!”
柳词从地上捡起金印,递给他。
西洲狠狠的握着金印,众人只瞧他快速的抽出绢布上的一柄金雕刀,猛地从金印的龙脊上一刀切下。
那金雕刀不知是什么稀有金属制成,切开金印如同豆腐一般轻松。
金印随着咔嚓一声,一分为二,里面果然是中空的,留有一张字条。
众人只瞧字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写道:“三日后,外滩旧仓库。”
柳词心中不甘:“早有预谋,海老公此人心狠手辣,三日后怕是危机重重,最为关键的是……”
西洲狠狠握住了拳:“不能说出九门提督的下落!”
“可仙子跟南风两人的安危?”
西洲转身向着书房外走去:“人要救,秘密自然也要守!”
柳词眉宇间闪过一丝焦急:“只怕对方积怨多年,未必肯善罢甘休啊!”
西洲愤怒的回过头:“九军门于我王家树恩深厚,王氏子孙断不会背叛九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