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猛虎领着二人径直来到了二楼。
海老公立在宽阔的书房门口,放眼一望,只瞧在这轩敞宽阔的书房大厅里,高挂着个梨花木的匾额,遒劲有力的四个大篆写着“博拥穹宇”。
当即心下冷笑,博拥穹宇之才!口气当得是狂妄如斯。
鹤文祥身为关都一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眼界自然不低。只瞧单单这书房外厅书架上的摆设品,便让他眉头不禁挑了起来,琳琅王氏在玉字门中首屈一指,造诣深厚,但可没听说他家后辈对其他几门也涉猎繁多呀!
瞧这书架上摆设的各色古物,从羊脂玉雕琢成的佩环,到青花瓷器,青铜器,漆器、木器种类繁多,让人应接不暇,可谓是琳琅满目。但鹤文祥也发现了一个特点,这里的东西,大多都说不上是珍品,存世量很多。
两人跟着言猛虎走进了书房的内厅。
只瞧这内厅四周的窗户都悬挂着厚纱素白的窗帘,既能让光照进来,又不刺眼。
海老公望着身前挂着的一副山水画,驻足了片刻,越看下去越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望着那笔墨嶙峋的山水画,一共足足有六张画的幅度。
这第一张画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顶天立地的浑厚山峰,拉开了这六画合一的长篇巨制。此山峰峦内敛锋芒,看似敦厚浑圆,如被一双大手缓缓推挤而成的土丘,但这种画山水墨画的笔法,海老公再熟悉不过了。
这幅画的水墨笔法,正是"长披麻皴"笔法,用笔无不是中锋有力,向下披刷而成,给人这种土壤敦厚的质地感。
再看这第一张画,山岚白雾围绕,正是江南之水湿润独特之处。
海老公的目光继而转向了第二张画,这第二张画紧贴着第一张的边缘,使得第一张画上未尽的画得以继续延伸。
不过这山峰延伸到了第二张画上,山脉徒然发生转折,层峦峰聚,群山环抱,孤舟泛于水天一色之中。
海老公急忙望向第三张,只瞧画笔突转,迎面撞来的是豁然开朗的水面,这水是从何处来?
此水只从天上来!
大有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妙境!
第四张画,又突然发生了转变,大片的留白,没有任何点缀,从前三张画的繁华葱容,大气磅礴,过渡到了秋冬般的静观万物,大有种繁华落尽后的肃静苍茫之感。
第五张画与第六张画连在一起,一片远山,江中两艘孤舟,渺小的舟上渺小的渔夫,一直拉伸到远处,在整片留白里,似是这方天地里的一粒尘埃。
海老公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赞叹,这作者的笔力想当深厚,居然能如此还神的临摹出完整的《富春山居图》。
“黄公望此生创作了百余幅画作,均为传世之珍品,无论是《浮岚暖翠图》还是《富春大岭图》亦或是《快雪时晴图》,都是极其罕见的珍稀之画,但唯独《富春山居图》,最为巅峰!”
鹤文祥也在观看这幅画,却摇了摇头:“可惜呀,当年黄公望将《富春山居图》送给了无用上人,自此便开启了此画颠沛流离数百年的坎坷历程,直到此画到了吴洪裕之手,在其死后,居然被其亲人当成陪葬品,付之一炬,虽然极力挽救,但千古名画,就此被烧毁,一分为二。”
海老公莞尔一笑:“鹤先生有所不知,当年《富春山居图》被人送给了乾隆爷,乾隆爷是反复展玩,爱不释手,可令人意外的是,第二年又有一位大臣投其所好,进献了一副《富春山居图》!”
鹤文祥大感意外:“两幅《富春山居图》?”
海老公点点头:“这两幅《富春山居图》并列而放,谁也无法分出真假,一真一赝,自然是有人为了博得乾隆爷的欢心,造了赝品。”
鹤文祥满是好奇:“后来如何发现的?”
海老公没有说话,书房内响起了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当年是有人为了投机乾隆,故意从明朝遗留的文人字画中,找到了一位明朝画家临摹的《富春山居图》,将其原作者的题跋一一去掉,随后伪造了黄公望的题跋,又在其上伪造了邹之麟等人的题跋,以假乱真,就连号称精于鉴古的乾隆皇帝,都被蒙骗的团团转,错把这赝品的《富春山居图》当成了真品,供奉在了清廷的内务府中,长达两百余年!”
海老公与鹤文祥闻言转过身去,只瞧书房内汝瓷香炉中熏烟缭绕,巨大的方木陈列架立在一片墙壁之前,依照五五之数,刚好二十五个方格,每个方格中都陈列着一件古物。
一名身形颀长的白衣少年,就立在这木架旁,正翻看着手中一本古籍。
鹤文祥望着那白衣少年,见他眉目出尘,根骨清爽,宛若人中龙凤之姿,站在那里,似玉山将崩,飘飘白衣,如万千白鹤坐视万华,妙不可言。
海老公笑了笑:“七爷如何得知此事的?”
西洲放下手中古籍,淡淡的扫了眼这个看上去老迈不堪的老太监,轻声说道:“那卷叫做子明卷的赝品,不偏不倚,后来重新鉴此画的众人中,正有我曾祖父王殿臣。”
海老公心底一震:“原来是当年的内务府大臣亲自鉴定的。”
“两幅真假的《富春山居图》奇迹般的一同被乾隆皇帝收入了内务府宫廷,不过这也许就是天意,正因为乾隆皇帝的指鹿为马,错把真品当做赝品,才使得真正的《富春山居图》完好无损的待在清宫两百余年,这难道不正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嘛?”
海老公看了看墙上临摹的《富春山居图》,凉淡说道:“可惜了,七爷临摹的意境直追黄公望,但这‘长披麻皴’的笔法,还是没有到家,未免有些可惜了。”
西洲唇角微微翘起,伸手请两人进来,对着一旁准备看热闹的月楼与言猛虎吩咐道:“去给贵客看茶!”
鹤文祥跟着走进书房内厅,目光停留在了那二十五格陈列架上,从玉佛雕像、青花笔海、嘉靖官窑的回青小碗、元剔黑双凤牡丹八瓣盘到掐丝珐琅彩绘的牡丹方壶,甚至多枚看不出底细的玉印,杂乱的没有任何章法可寻。
这位极为年轻的小七爷,似乎不同于琳琅王家以前的那些主人,喜欢收藏的藏品十分杂,简直就是什么都收。
从进书房那一刻,他就看了玉器、瓷器、漆器、金银器这些,甚至书画、字帖这些明显跟他玉字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他也收藏了一大堆。
难不成,琳琅王氏这位七爷还能是个十全天才不成,精通各门手艺!
何况……鹤先生冷笑两声,这些东西里面,又有几成是真的,那就更加难说了!
西洲望向来者不善的二人,在书案后坐下,直截了当的说道:“二位既然已经下了战帖,帖子我也应下了,既是如此,二位打算怎么赌?”
海老公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接过匡月楼送上来的明前龙井,浅尝了一番,这才微微笑道:“先不忙,老朽打算先介绍介绍自己。”
西洲低垂下明亮的眼眸:“海老公大名贯耳,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多提及过您,后学晚辈这里,哪里能没听说过您老人家呢?您老当年作为圆明园六品执事侍总管太监时,是何等风光。”
“七爷虽然年轻,但所知的往事,真的是不比我们这些老骨头少多少呀。”海老公又饮了口茶,“那老朽就介绍介绍身旁的这位鹤先生吧!”
西洲伸手比划了个“请”的手势:“那就劳烦海老公了。”
“这位鹤先生乃是出自关都一派的大家,是老朽的多年好友了,这次冒昧前来琳琅王氏,也是老朽自知才疏学浅,怕是登不了王府的门槛,所以特意请了鹤先生来帮忙,七爷不会介意的吧?”
西洲冷笑两声:“来者皆是客,自然不介意。”
站在屏风后把玩毛笔的柳词听了忍不住皱着眉头,气哼哼的说道:“鹤先生的‘瑞茗轩’在南京可是数得上号的大家,谁人不知鹤先生的眼里,经他手的东西,一夜身价翻涨百倍不止。”
海老公与鹤文祥同时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微微惊讶,不知道书房内的屏风后,居然还有一个人。
只瞧不多时,屏风后走出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挺拔魁梧少年来。这少年身材颀长,面貌却眉清目秀了些,但那双狭长的虎目中,却透露出星星点点的摄人心魄目光。
海老公有些意外他的出现,随即沉下了脸,说道:“东北二爷,玉面阎罗!不知道柳二爷,怎会不远千里,从东北长春到了上海来了?”
柳词闻言一笑:“这有什么可意外的?敬亭是我的表弟,我自然是来走亲戚的喽!”
“走亲戚?!”海老公不着痕迹的点点头,心中大骂柳词,鬼才信你小子的满口胡言!
虽然柳词不是宗社党的核心成员,但海老公还是十分忌惮他的,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柳词的那位老师!
他的老师,在宗社党内,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了,这让海老公不得不忌惮几分。
鹤文祥是大为惊奇,久闻东北二爷,玉面阎罗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枭雄人物,可谁成想,居然是个少年小子!
看着这位眉目清秀的模样,倒像是南方那些世家大族里的翩翩少爷,书生模样的世家子。
“方才七爷问老朽怎么赌,”海老公抬起那双深邃幽暗的双眸,“不若,我们就来百步穿杨如何?”
西洲一笑:“如此也好,鹤先生也应该十分熟悉,关都的说法自然叫做百步穿杨,而北方这里,我们习惯叫它射覆!”
柳词却默不作声,暗骂这两个老狐狸狡猾!
这射覆不但要斗技,更主要的是,射覆射的是人心!
这射覆来源悠久,自汉唐时期便有,早期是古时数术家为了提高自己的占卜技能而玩的一种高超而又有趣的游戏,也是唐朝考核天文郎的主要考试内容之一。
据《唐六典》所记载,在大唐的官方正规射覆考试中,所使用的数理模型是六壬式,而不用易经八卦。在中国民间禁绝筮占,百姓玩射覆,基本是筮占。"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盖之意。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所谓的占筮不过是说辞,其实就是一种高超的心理战术游戏。
但柳词所知,射覆在古物鉴古的行当中,要更为复杂些,射覆者需要在摆阵者的众多古物中,根据自己的技能、经验,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猜出真赝之别、贵贱之别、新古之别,错一者,即为失败!
但最为难的难点就在于,射覆者,只能远远的站在远处观看,不能移动半步,更不能用手触摸那些古物,整个过程全凭一双眼睛。
而且摆阵者也不会简简单单的随便摆一些东西,在这些东西里,有可能故意挖着坑等你去跳,二三十件古物,要在短短时间内区分出真赝、贵贱、新古来,难度更是难上加难,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