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里,法租界伪装成琳琅阁的国宝隐匿大楼一切照常,加上有了王笙懿特别的关照,没有什么人不开眼,好奇的去里面打探打探。
经过言茯苓的药膳调养,柳词的腿伤已经痊愈了,而时间也过去了刚好一个月。
期间柳词收到了母亲特意派人送到沪上的几封书信,信间阐述了东北近期不容乐观的抗日局势,面对关东军扫荡式的突击,东北抗日战争不得不由正面抵抗,转入了山林游击。
而最为关键的却是,日本关东军已经查出了是他炸了东京号专列,眼下正在整个东北三省通缉他,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到长春了。
1933年,葵酉年,庚申月,农历七月初三。这一天刚好处署。
才过九点,小西急匆匆的奔着二楼的书房跑了进来,同时递给西洲的还有一张纯金的拜帖。
此间时辰,西洲正坐在书案后练字,手里握着一杆湘妃竹管的上乘毛笔,他练的字是宋徽宗赵佶独创的瘦金体。
字帖是前日里让君兰去陈府上,现找的九爷要下来的。
言猛虎顾不得喘着粗气,将手里金灿灿的纯金帖子,恭敬的放在了西洲的桌角上,向前一推。
“师父,外面来了辆车,车里的人送出了这份拜帖,指名点姓要给小七爷你的。”
西洲狭长的眸光饶有兴趣的瞥了一眼宣纸旁的纯金拜帖,唇角拉起了弧度:“呦,谁出手这么阔绰,送个拜帖都是纯金的。”
他放下手中的湘妃竹管,拿起那薄如蝉翼的金拜帖,眉宇间多了几分意外,放在手中仔细的打量起来。
宽厚不过一张宣纸的薄厚,纯金本就质地柔软,要在如此柔软的金纸上镂雕猛虎,并且还刻的如此生动,足以说明此人刀工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
“二爷呢?”
“二爷还在房里睡觉呢!”小西好奇的望着那纯金的拜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上面那只雕刻的大老虎,看上去十分威猛,雕工精细,足以让人咋舌。
“去把二爷找来,就说有硬茬子找上门来了,请二爷摆阵射覆。”
西洲色如白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捏起那薄如蝉翼的金拜帖,眼中凝重的神色极为罕见。
他曾听爷爷讲起过,在明清之时,这一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门斗口的行家一般都喜欢事先给人下战帖。
可实际上,这战帖便是第一件斗口的敲门砖。上门斗口之人,势必会将自己最为擅长的绝活都体现在这战帖的身上。
倘若是钻营瓷器的,会烧制半弯白玉瓷帖,他就曾在江南一个传了八代的烧瓷家族里,见过半弯天青色的白玉瓷帖,能烧出天青色的瓷器,便意味烧出了最上等的青花瓷了。
他也曾在文家老爷子的书房里,见过用一角犀牛制作而成的漆器,上雕了一副钱选的《荷塘早秋图》。
这不仅仅意味着此人在雕琢漆器上有着极深的造诣,并且对画道亦有很高深的领悟,不然绝不会对钱选的《荷塘早秋图》临摹的如此神似,并且还是在一角犀牛角上!
而他现在手里的这张薄如蝉翼的金拜帖,便是鬼见愁了。
金银器的雕刻隶属于錾刻,这门古老的技艺,最早可以追溯于商周早期,真正开始流行的时候是春秋时期,清高宗弘历的金瓯永固杯,便是錾刻之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不过对于錾刻,他也只是涉猎一些,并不专精于此。
西洲并不着急把外面斗口的人请进来,他坐下泡了半盏茶,直到柳词姗姗来迟。
“人呢?”柳词一听有硬茬子上门斗口来了,整个人都显得极为兴奋。
这些日子里,他都在王公馆里待得长了痔疮似的,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着。
西洲指着桌子上的那张金拜帖:“那就劳烦二爷先看一看这件物品吧。”
柳词怔了一怔。
他拿起那张薄如蝉翼的金帖,神色罕见的凝重了许多:“我的七爷,你这是招惹到了谁?”
“怎么说?”西洲饮下一口热茶,含笑的望着他。
柳词指着那金帖四周镂空雕刻的樵夫、渔农、先生等十个精巧的人物,说道:“此贴最为精妙的,不是这看上去煞是威风的猛虎,而是四周用以点缀的这十个栩栩如生的人物。”
“人物?”西洲望了他一眼,等待下文。
柳词仔细观察了片刻:“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雕刻的手法,倒是有些像朱碧山。”
“朱碧山?”西洲略微思索,“槎形杯!昭君出塞!达摩银像!灵芝杯!”
柳词打了个响指:“朱碧山此人在元代天历、至正间极为出名,据说此人原是一个画师,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跟随朋友去苏州,迷恋上了金银器的制作,没想到此人心灵手巧,剑走偏锋,经过他制作出来的槎杯闻名九州,几为海内一时冠绝!”
西洲问道:“此人制作的槎杯有何精妙?”
柳词想了想:“朱碧山擅长以雕刻形象生动而闻名,他刻刀下的人物,不但构思巧妙,而且大多造型奇特,式样各不相同。就连你不是这一门的,都听说过昭君出塞、达摩银像、灵芝杯,足以可见他的知名度。”
“我曾经看到过昭君出塞,”西洲饮了口茶,“当时只是震惊此人雕工之奇妙与精湛,尤其是昭君出塞,无论是人物的眉发、衣领、琵琶等均雕刻的可见发丝,甚至昭君马下的腹部被此人掏空,可开口却只有豆之大小。”
柳词笑了笑:“我听说最为神奇的,是此人制作的酒器,据说朱碧山所制酒器,无论是蟹杯、虾杯还是鼠杯等,均不施药焊,而且,在人向酒器中注入热酒后,杯子会自动在桌上滑行,其技已达到巧夺天工、出神入化之境。”
说了半天,西洲的目光回到了那张金拜帖上:“此人应是特意学习过朱碧山的雕刻技巧,虽不如朱碧山,但其功底也不可小觑。”
柳词冷笑起来:“我的七爷,枉你在这一行当这么多年,还是沪上古物界后起之秀呢!连金拜帖的含义都不懂吗?”
“含义?”西洲一怔。
“金拜帖,鬼见愁,性命忧,地狱空。”
柳词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眉清目秀的神色露出丝怀念:“还记得那是我跟父亲走西口那一年,途径当地的一个大镇,有位姓关的古怪土匪,这人原本是个进士,颇有才华,可没等他出任时,大清就亡了,便落草为寇当了土匪。他杀人的时候,有个特殊的规矩,想杀谁之前,就先给对方送一张金帖子。后来许多晋北土匪纷纷效仿,久而久之,这也算是一条土匪窝子里,比较高雅的杀人规矩吧。”
西洲笑笑,指着他手里的金帖子说道:“二爷的意思是,这人不但要斗口,而且还是来杀我的?”
柳词点点头,嘴角却露出丝邪气凛然的笑意,两手拍在西洲的书桌上,撑着雄壮的身躯,居高临下的俯瞰他:“当然了,我堂堂东北二爷,玉面阎罗在此,他要杀你,也给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不是!”
西洲朝着守在门外的言猛虎吩咐道:“小西,去把外面的客人请上楼来。”
坐在车里的陆千宗合上手中的书,望向了坐在身旁,始终闭目养神的海老公,扭头望向了坐在副驾驶上,外表斯文,像极了教书先生的鹤文祥。
“就劳烦文祥兄一会陪同海老公走这一趟吧。”
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他看上去丝毫不像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宽松的长衫,带着副眼镜,眼角却满是岁月雕琢出来的皱纹,但令人出奇的却是他的双手。
那双手居然始终如婴儿般嫩白,他的手掌上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茧子。
要知道,就算是在养尊处优的人,只要他用手日常去摸东西,去使用手,在这个过程中,多多少少会在手上留下摩擦生出来的茧子,可这个人的手上,尤其是手指肚上,居然没有任何茧子,宛如婴儿一般粉嫩。
望着王公馆里走出的小小少年,海老公知道沪上古物界大名鼎鼎的小七爷,淞沪威名远扬的九太子,怕是应下了这帖子了。
对于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年英豪,海老公曾有幸,在当年的北平八大胡同里,见过数面。
那个时候,他的爷爷王之行尚在人世,按理说,对于这位七爷,他们应该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后来,又在三年前。
恰巧王之行去世,他来上海办事。
彼时的琳琅王氏小七爷,为了捧一个名伶,包了当晚整个场子。那夜他途径戏园,只瞧半明半昧的灯光里,年少俊雅的王敬亭裸着怀,翘着二郎腿,四周莺莺燕燕,温柔乡里出尘的风流。
坊间都说他是万花丛中过,每桩香艳的传闻里,他都能听见王西洲的影子,什么多金风流白玉郎,什么情场负心汉,逢场作戏,同时也是赌坊的常客。
那时候,他一度认为,自王之行后,琳琅王氏算是彻头彻尾毁在了这个小子手里了,过不了两年,家产败光,穷困潦倒,跟那些八旗子弟一个样,要靠人接济度日了。
可谁承想,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迷惑外人的表象罢了。背地里,那个坐镇大世界,经营地下银行,贩物东西二洋的九太子,居然会与他是同一个人!
陆千宗深吸口气,格外嘱咐:“海老公要小心行事,王西洲此人,绝非君子,还是以大人交待的任务为重才是!”
临下车前,海老公回首看了陆千宗一眼,有些苍老尖锐的嗓音回复道:“就请师爷放心吧,老奴做事,自有周道安排。”
说完他望向了一同下车的鹤文祥:“何况此行,还有鹤先生同行呢!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定是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