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东交民巷。

此时的东交民巷，自1901年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后，便被列强霸占，改名为了使馆大街。

这里到处可见林立的各国使馆，但鲜有中国人出现。因为这里不允许中国人居住和设立衙署，行政管理权也归各国使馆所有。

就连长安街，也被改名为了意大利街。

卢月红今天起得很早，特意来东交民巷等自己的弟弟卢楚生。按照上个月她与弟弟信中的约定，今天正是她们约定好的会面日期。

可卢月红从早上七点一直等到了中午，始终没有见到弟弟卢楚生露面。

她望了一眼远处的使馆，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忐忑不安。就算弟弟不来见自己，可今日是家里祭祀的大日子，弟弟也不应该缺席。

除非，他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卢家本家不在北平，也不是沪上，而是远在徽州，那里有卢家最为看重的瓷窑生意。不过乱世当中，瓷器活不好营生，卢家便转向了丝绸与茶叶乃至中国最为紧俏的西药。

父亲卢浅辄本身又是上海商会的会长，亲自坐镇沪上，弟弟原在北平读书，但因为战争距离北平颇近，便被送去了上海，这里也就仅剩下卢月红跟她大哥卢昂依旧留在北平的宅子里。

她大哥卢昂是前些年才从美利坚留学归来，父亲卢浅辄本意是让长子接手自己的生意，奈何卢昂偏偏留在了北平，给日本人办事，在北平的使馆里任职。

为此卢父雷霆大怒，与卢昂狠狠的吵了一架，就此父子两人长时间分割两地。

而卢月红则是因为接到了中共满洲省委的请求，为远在东北的三十万东北义勇军抗日战士们，暗地里筹集救命的阿莫西林等西药，潜伏来到了北平。她表面上是一位出身江南大户的美人鉴宝专家，在故宫博物院里工作，实际上刚好利用哥哥在为日本人办事而俺人耳目，暗中筹集药物。

没有等到弟弟卢楚生，卢月红心中十分不安。卢楚生断不会什么也没有说，就失去了联系。

她满怀心事的回到大哥卢昂在北平的公馆。这座四进四出的公馆大院，原本是一处清朝大员的府邸改建的，里面还被大哥卢昂单独设立了个小祠堂，用来祭拜祖父。

这一天刚好是祖父的祭日。她一进门便看见换了一身黑色西服的大哥，正跪在祠堂里上香。

简单的祭祀后，卢昂望向了才回来的妹妹，不满的看了她一眼，训斥起来：“云毓，你也太不像话了，明知道今天是祖父的祭日，还不早些回来，看样子真是我凭日里对你太过骄纵了！”

卢月红朝着大哥吐了吐舌头，见大哥被小杜叫去接电话，急忙溜去了大哥的书房。

卢昂在客厅里接起电话，电话里是北平交通部打来的。卢昂听电话里说完，眉头皱了起来：“没有查到卢楚生买票的记录？好，我知道了，多谢……”

卢昂转过身，总觉得哪里不对，望向了同样疑惑的小杜：“楚生不是一个不懂大局的孩子，他既然知道云毓很需要他，断不会无故不来，一定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小杜是卢家的养子，自从十五岁开始就跟随卢昂身边了，两人表面是主仆，实际感情胜似兄弟。

“三少爷虽然平日里贪玩了些，但既然二小姐拜托了三少爷，要他出面从英国商人手里购取阿莫西林，他也知道这批药物是支援东北抗日前线战士们的，断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

卢月红趁着大哥打电话的功夫，悄悄的溜进了大哥的书房。她知道，大哥一直在为日本人办事，任职日本人在北平使馆的要职，包括每年庚子赔款具体的讨要事宜，以及从北平运往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军需，都需要经过日本使馆的筹集与帮忙运送。

卢昂的书房很大，西式风格，简洁的办公桌上只有墨水跟钢笔，一尘不染。书柜则摆放成一面墙，上面罗列的书目也是十分广泛，从经济到军事无所不有。

只不过，卢月红的目光却停留在了大哥的公文包上。

早在一个月前，她就知道了大哥要为日本关东军在京津地区筹集一批西药，走使馆的名义，在北平用火车运往奉天。

虽然这样做，似乎是与大哥为敌，但此事关乎到了东北三十万抗日志士的性命，她早就有了抉择。

如今，眼看公文包就在眼前，正当卢月红有所行动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小杜端着热茶从外面走进来：“二小姐，大少爷的规矩你是了解的，书房重地，任何人不能随意的进来。”

卢月红接过小杜递过来的茶，浅尝了一口，笑道：“我最近不是在故宫参与一件元青花的修补工作嘛，你也知道我这半吊子水准，大哥可是我们家瓷器功夫最厉害的，我想大哥这里肯定有关于这方面的书，便来找一找。”

“哦！”小杜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模样，“二小姐你早说呀，我这就给你找出来，一会给你亲自送过去！”

望着转身便要找书的小杜，卢月红急忙说道：“你一会儿不是还要跟大哥去日使馆嘛？我自己找就行了，别耽误了大哥的正事！”

“没关系，找几本书而已，耽误不了什么功夫的。”小杜转身便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关于描写元代瓷器特点的新书，“何况大少爷的书，一向都是我帮他整理的，什么书在什么地方，我最知根知底。”

卢月红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公文包，心中又急又气，却没有丝毫的办法。只瞧不一会，小杜就找出来三四本关于元代瓷器的书来。

小杜亲自将书摞在一起，放在了书桌上：“二小姐，你看一下，这几本够不够用，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找几本。”

卢月红看他一脸热忱，忽然笑了：“对了，小杜，我前几天看见大哥好像在看一本有关于反侵略的书是吧？”

小杜想了想，笑道：“对对对！是有一本！！不过是英文的。”

卢月红笑得很开心：“刚好，我最近正在学习英文，你去大哥的卧室，把那本书给我拿来，我一并借走。”

“……那本英文的……可二小姐你上学的时候，英文并不好呀……”小杜稍微一顿，“不如这样，我晚些去一趟书店，看看有没有翻译版本的？”

“不！”卢月红急忙拜了拜手，“不用了，我就需要英文的，看看自己英文水平到了什么水准！”

小杜见她认真的表情，摇了摇头：“那好吧，我这就去大少爷的卧室给你拿过来，你在这里等我，什么东西也别动，不然大少爷知晓了，是要责罚我的！”

“嗯嗯！”卢月红的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你放心好了，我什么都不会动的！”

小杜没有办法，只得折身去了卢昂的卧室，给她取那本英文的反侵略战争的书籍。

卢月红见他走出房间，急忙来到了书桌上的公文包前，从里面找到了期待已久的西药供货商名单。她快速的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了一个钢笔伪装成的微型照相机，修长的手指灵活迅捷的拍下了这份名单，随后又娴熟的将文件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二小姐，你要的是这本吧！”在她放回文件的那一刹，小杜刚好推开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略显破旧的书。

“这本书是大少爷托人从英国带回来的，据说是很珍贵的，大少爷很宝贝，二小姐你看完了记得要还回来！”

“谢谢小杜了！”卢月红接过书，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小杜若有若无的瞟了一眼她手里握着的钢笔，问道：“二小姐这管钢笔哪里买的？造型很是别特嘛！”

“一个朋友送的，不值什么钱！”卢月红敷衍着。

小杜没有继续再问，而是转身拿起了书桌上的公文包：“好吧，你书也借到了，现在可以出去了吧！”

卢月红点点头，捧起了书，走在前面，出了书房，便见小杜回身用钥匙将书房的门锁死了。

卢月红望着要下楼梯的小杜，还是没有忍住，出口喊了他：“小……小杜……”

“嗯？”小杜回过身来，“二小姐还有事？”

卢月红斟酌了片刻：“我大哥他……是不是一直在为日伪跟日本人办事？”

“二小姐！”小杜笑了笑，“不管大少爷在为谁办事，你只要记得，大少爷始终是为了这个家好，他对二小姐，对奶奶，对老爷夫人，还有三少爷，是容不得别人伤害他最在意地人的！”

卢月红点点头，只瞧大哥卢昂正一边穿西服的外套，一边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在楼梯间的两人，满是疑问道：“怎么？你们两个再聊什么？”

“没有，大哥这本书我会好好看的，”卢月红举起了自己手中的书，“看完了，我立马还给你！”

卢昂看了一眼小杜，对卢月红点点头，接过小杜手里的公文包，转身向着楼下走去。

车早就在卢公馆外等着了，卢昂跟小杜一前一后上了车。

卢昂上了车，便问道：“没有被她发现吧？”

“十分顺利！”小杜回答。

卢昂轻轻笑了笑，伸手打开了公文包，取出了里面的机要文件，这是一份关于北平所有渠道西药的供货商名单，包括了外国人在北平设立的医院，最为紧缺的就是阿莫西林这种抗生素。

“二小姐是聪明人，”小杜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她以后会知道大少爷你的一番苦心的。”

卢昂不屑一笑，将文件重新装进公文包：“今年是庚子赔款的多少年了？我差点都记不住了，从清政府开始便一直赔，清政府倒闭了，民国政府接手后，继续赔，4.5亿两白银，分39年还清，再加上利息，高达近十亿两白银，当初清政府赔到一半就灭亡了，民国政府接手后这些年又陆续支付了五亿七千六百多万两，虽然有一部分用于当初清华大学的建校与基金，还有留学生费用，但相比之下，到底是赔的更多些。”

小杜想起了另一件事：“我找人查过了，二小姐在北平的银行租赁了足足六个保险柜，想来应该是用于储存阿莫西林所用的。”他递给了卢昂一张纸，“这便是那六个保险柜的密码。”

卢昂接过那张纸：“日本人对于运往东北的药物把控十分严格，尤其是阿莫西林这类的对于枪伤有很大疗效的西药，虽然这次云毓筹集的不多，但想要安全无虞的在日本人眼皮底子运进东北三省，还是很难的。”

小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卢昂望向车窗外：“另外，找人去查一下楚生的行踪，那小子至今没有露头，我心里很不踏实。加上前段日子，日本人又轰炸了津浦线铁路，我实在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

“好，我一会到使馆后，立马派人去查。”

卢昂点点头，一脸严峻。他望向了使馆林立，外资医院矗立的北平，这里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紫禁城的繁华。

而现在，这里便是继东北三省后，抗日的第二战区！

热河失守，长城守卫战失败后，日军距离北平不过五十公里，半日便可长驱直取北平。

这里虽然还没有战争，但远比发生战争要更加险象环生。日本奉天机关特务，清王室宗社党成员，外国雇佣军，江湖杀手，南京政府军统谍报人员以及中共地下党情报组织。

这里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然而，云毓却身肩组织的重大使命，又陷身北平故宫博物院国宝南迁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这才是他最为担忧的事情。

怎么做，才能让云毓平安度过呢？

卢昂低垂下头，陷入了深思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