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三十分。
上海龙华机场。
一架从香港飞来的民用客机,穿透海上浓厚的白雾,在一片强大的气浪声中,降落在了龙华机场广阔的跑道上。
机场出口,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四周,严密的站着数个身着黑色西服套装的男子。
九点十分,在四人的拥护下,带着圆礼帽身披黑色大衣的中年男子快速穿过人群,上了那辆等候多时的帕萨特轿车。
轿车发动,很快将龙华机场抛到身后。
车窗被黑色的窗帘挡得死死,仅有一丝光线透了进来,映在了中年男子冰冷的唇角上。
幽暗中,男子的声音有些疲倦:“欧洲那边消息如何?”
坐在副驾驶上的老者,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尖细:“仅在法国一处私家庄园内,就发现了圆明园西洋楼海晏堂前的一尊大水法铜像,是子鼠铜像,被用作花园的装饰品。”
中年男子两道浓郁的眉毛一挑:“仅此而已?”
老者没有犹豫,继续说道:“这些年派出去了不少人,单单在大英博物馆数年的统计,就发现了囊括《女史箴图》在内十数万件古物,无一例外,大多都是火烧圆明园时期抢走的珍品,而流失海外的名画统计也高达了2万余件,其中发现的唐代卷轴画20余张,宋代卷轴画200余张,元代画200余张,明代画8000余张,清代画12000余张,分散于英国、法国、德国、瑞典、日本、比利时等国的博物馆。”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愧对中堂大人的嘱托!这些都可曾一一记录下来?”
老者沉默的点头,片刻回道:“在法国枫丹白露宫中,居然公然的在天花板上悬挂起三幅巨型画像,经过确认,是当年乾隆爷最喜欢的三幅佛教画像,一直摆放在圆明园中,后来被他们烧了园子抢走,分别是三世佛、四大金刚像、十八罗汉像。”
中年男子闭上了眼睛:“都记下来,我们早晚都要讨要回来!”
老者眼中有了几分挣扎:“师爷可曾听说……”
伸手打断了老者的话,中年男子的脸色罕见沉重了几分:“大人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他背负着这沉重的使命,难免误入歧途。可是仅仅凭借我们微薄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将被抢走的1000余万件古物全部要回来呢?!”
男子不禁摇头苦笑:“这几十年来,组织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派出去了多少兄弟,可相比于被抢到各国的浩瀚古物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沧海一粟罢了。启蛰的使命,绝非是一代人乃至于十余代人可以完成的!”
“龟玉出于柙,必收回于柙!”老者两道花白的眉毛不禁动容,“中堂大人临危受命,独木难撑,可朝廷已崩,岂人力可以挽救?”
被称为师爷的男子,不禁可以想象,当年这位大清重臣,饱受屈辱签订了无数丧权辱国的条约后,在他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这个油尽灯枯的老头,久经患难的躺在病床前,望着逼迫自己签字的俄国公使,颤抖的手签下了他人生里最后一笔丧权辱国的条约,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满堂仆人扑地嚎啕大哭声中,身边家奴几乎膝行而前,扑倒床头,哭喊:“中堂不能就此走了,还有话要对中堂说啊!”
李鸿章复又睁开了他已经失去了光泽的苍老眼眸,只听仆人哀声哭嚎道:“俄国人说了,中堂大人走后,决计不再与中国为难,太后与陛下,不久便能抵京了!”
话音落下,这个启蛰的发起人,这个独自支撑晚清帝国的倔强老家伙,就这么走了。
师爷没有见过李鸿章,所以他此生有三恨。
一恨国弱饥贫,民族多舛,四万万人釜中泣血,饱受欺辱,恨不能大鹏一日同风起,九州万国里扬眉吐气。
二恨乱世风雨如晦,租界林立,国人麻木,恨自己未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手拂大厦,挽乾坤巨变。
三恨此生不见李渐甫,未能把酒同话,窥其心中日月,高歌一曲。
而启蛰,又何为启蛰呢?
万物出乎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惧而出走!
可大清帝国还能发出震动天下的惊雷,将四周虎视眈眈,心怀异心的宵小之国,如蛰虫般惊走嘛?
师爷如今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了。
中堂大人,您的大清帝国,已经亡了!
可这个民族多舛的命运,却并没有一同结束,反而更加悲怆艰难。
师爷望向了车窗外的法租界,眼中满是忧愁与担心:“大人多年后重返沪上,不知道此行是对是错,大人的执念太重了。”
老者闻言,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执念,而是大人的怨念太重了,加之大人对北平故宫博物院国宝南迁抵触很大,所以才会有了这次沪上之行。”
师爷见他提起那个人,脸色白了几分,又舒了口气:“当年的九门提督,何人不惧。麾下三万八旗弟子,掌京畿之大权,摄政王载沣亲自敕封御前骑马行走。但想来如今,那人如果活着,已经六十有九了吧?一个迟暮的老头而已,大人又忌惮些什么?”
…………
……
上海这几日里,因为北方的战事而搞得人心惶惶,全国各地抗日呼声不断,沪上几所大学里的学生们,几乎每天都在游行。
沈十八今天难得发了月钱,特意去了陈记烧鸡铺子,给母亲买了只她最喜欢的烧鸡,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家不住在租界,这个点又没有电车可以搭,为了节省时间,沈十八决定走那条人烟罕至的小道回家。
这条小道要穿过一片废弃的工厂,因废弃很久,又远离租界,所以成了三不管地界,白天的时候,还有一些乞丐在这里休息,一到了晚上,便彻底没了人。
沈十八手里提着烧鸡还有青菜,沿着小道边踅走着。他摸了摸口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兴许是他那件玉器抛光得好,得了少爷几句嘉奖,所以张掌柜这个月特意多给了他几角钱。
眼看就要走出这块废弃的城区,沈十八忽然听到了一声“鬼叫”。吓得他小脸立马煞白,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只瞪着两个溜圆的大眼睛四处乱瞧。
远处漆黑破旧的工厂砖墙倒了大片,偶尔有几声夜猫叫春的声音,听着惊悚刺耳。
沈十八心想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他没钱,人也长得不帅,鬼干嘛找上自己?
耷拉下脑瓜,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用出了吃奶的劲向前面跑去。眼看过了个拐角就能走出这破地方,谁知一不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大跟头。
沈十八心里一惊,顾不得身上的灰尘,提起东西就要开溜,脚踝却被一双手死死的把抓住。
“小……小兄弟……”
沈十八记得老人说过的话,若是夜里有人招呼你,你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那东西肯定就找上你了。
烧鸡跟新买的青菜他不要了,转身就要朝着前面跑,结果没跑两步,又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
感受身上压着的东西,似乎很软,沈十八摸了摸,一手滑腻腻的东西。他把手凑到眼前一看,只瞧双手血红,吓得他“噗通”一声,向后栽了过去。
他还没等到自己爬起来,远方一阵狗吠,几束手电筒的光向着他这边照来。沈十八心里大喜,刚要大声呼喊求救,嘴巴便被后面突然伸出的一双手给捂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他一激灵,结果还没等他动作,只觉得脖子后面传来一阵热乎气。那人似乎贴在了他的背上,喘着粗气,声音很虚弱:“小兄弟,别……别出声,我不是坏人。”
知道自己撞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鬼,沈十八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瞧远处的狗吠声越来越远,才敢慢慢转过身去。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自己背后的人,眼中的震惊却无以复加。只瞧这人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岁数不大,是个学生模样,带着一副眼镜,长得斯斯文文。
可现如今他的胸口似乎是中了枪,鲜血浸透了他大半边衣衫。
那少年望着眼前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忽然自嘲的笑了笑:“没想到,老天爷待我不薄,临死前还能碰到你。”
沈十八望着面如死灰的少年学生,以为他是沪上某个大学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受了枪伤,急忙安慰他:“你不要这么丧气,我这就给你去找大夫,你坚持一下。”
说完沈十八就要离开,却被他一下子拉住:“我叫卢楚生,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学生,也是一名地下党预备党员……”
他微微喘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张染血的纸,塞进了沈十八的手里:“请务必……把这个交给我姐姐,卢月红,她在北平故宫博物院……另外,还有三件事要你嘱托给家姐,其一,父母年迈,家中弟妹年龄尚小,需姐姐嘱人照顾。其二,将我的婚事退掉,不要耽误许家小姐的清白,让她从此忘了我……”
说着卢楚生喉头哽咽,一把抓住了沈十八的手:“其三……当此国难之时,请姐姐勿为我伤悲,定要继续奋斗救国,他日若能驱除日寇,复我中华,请在老家的那株榕树下,给我烧一封信。”
话音落下,卢楚生年轻的脸庞生出几许笑意,眼角的泪水混着血水模糊了他的眼眸。那双清澈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了天空中明亮的月亮,里面带着许许多多的遗憾与留恋。
“只是遗憾,这辈子怕是没有机会,看到胜利的那天了……中国……不会亡!”
死死攥着手里染血的纸张,见面前的人睁着眼望着天空,没有了任何声音,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沈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角,轻声问:“先生……”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心下一凉,知道他已经去了。
就在他想起身时,远处忽然又传来了几声嘹亮的狗吠,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向着这里逼近。
沈十八吓了个激灵,忙收好这张纸,朝着来时的小路跑了过去,藏身于废弃的工厂草垛后,不敢出声。
没过多久,几条恶犬便被人牵着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穿着的模样,似乎是租界里的人,但为首之人一开口,吓得沈十八急忙缩了脖子,心中的震惊更无以复加,居然是个日本人。
他躲在草垛里,浑身发抖,只瞧那几个日本人在卢楚生身上搜查了一遍后,居然就地将尸体焚毁。
他感受外面逐渐变大的火光,躲在草垛里大气不敢喘,脊梁骨直冒冷汗,生怕自己被发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火光逐渐减弱,没有了任何声音,沈十八悄悄的向外看去,只见四周寂静无声。他急忙从草垛里爬出来,捂着胸口那张染血纸张,从怀里掏出一看,只瞧血迹斑斑的纸上画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正在受万人朝拜,而旁边的字迹却因为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来个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