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大兴乡的人很穷。他们只有站在这片暗黄色的田野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眼中才会露出一股希望的神采。
可就如所有梦幻泡影一样,人们本以为那些粮食除了交税,剩下的足够让自己吃饱穿暖一年,结果却发现,不饿死人便是好年成了。
乡中的五个大仓库,美名其曰公粮,其实是瞿家的私家仓库!
仓库很大,里面的米粮一年一年,新米压旧米,农夫们则每年用新米换旧米。
仓库修的很顸实,外表是用砖石垒砌的,想要从外部点着它根本无从下手,而除了瞿家人,没人能进得了内部。
大兴乡并非没有其他大姓之人,只是没有一家人像瞿家一样,团结非常。所谓六代之后,不论亲戚。而穷哈哈们,多是自顾不暇,一年到头地里忙不完,还要去瞿家打短工,挣些零碎的银角,根本不会再去多想什么费脑筋的事。
所以,一代代下来,瞿家祖上的余萌虽然渐渐淡了,却也通过变相压榨和广施恩泽,使得整个地区的人的以它为中心聚拢,同时获得了话语权,乃至生死权。历来土地兼并到后期,大多也就是如此局面。不过瞿家可不仅仅局限于此,整个乡镇,笼罩着一股莫名的势力,所有乡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却无法逃离,也不敢逃离。
道士一行三人,在日落前赶到了镇前的一个林子里,栾九娘家在镇子西面的一个小村子,要到达还须摸黑走上一段路,所以牛晋掏出几张银票,提议在镇上住一晚,也好清洗一下。
他可知道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是怎么样的环境,出身少林的他虽不怕吃苦,但在山野之间连番赶路,又想到接下来免不了劳碌奔走,便想享受一番。同时也为了表示歉意,想请道士喝栾九娘二人吃顿好的。
只不过,除了栾九娘,二人必然不可能轻松的。因为自从进了这大兴乡的地界,一种雷雨欲来的压抑感,便充斥二人的心脏,这不是谁刻意释放的,也很少有如此强大的灵识,即便是老天师,也无法长时间保持这种威压。那么,只可能是,这块地,已经形成了一个养灵的环境,灵气不断聚向某个地方,泄露出的来部分,也因为沾染了什么,而显得毫无顾忌地让人心悸。
牛晋已然“偷听”过了道士和栾九娘的话语,之后二人更是细细讨论,已经有了些定论。
镇上有几个主顾,栾九娘和道士、牛晋约好在镇中一家客栈碰面后,便趁着红霞的余烬,开始送物件。
看着栾九娘矫健的步子,道士有些欣慰,这种心态类似于小时候捡到的受伤鸟儿,在自己照看下,恢复生机的淡淡喜悦:“阿九,虽然你着急回家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但是天黑路滑,事情急不来,不如就先和我一起去客栈住一宿,天亮我们再一同去你家叨扰?”
“也行吧,不过我得先去送波信件,还有几个小物件,晚些我再和你们汇合。”
道士牛晋都点头说好。
栾九娘便风一样蹿走了。
道士有些不放心,但又不得不和牛晋去做些准备,所以闭上眼,念叨了几句,一只小小的纸鸟便飞了起来,追随栾九娘而去。
再看牛晋,这壮汉咬着根甜草穗,朝他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早先送给栾九娘的见面礼一个雕刻精致的小木佛像,足够掩盖她身上的气息。
道士心中虽有挂念,但一来是刚出山,所到之处不多,对于这种乡镇的事物很是期待,再者他也是自信之人,这小小方寸之地,他有信心第一时间赶到栾九娘身边。便也随着大汉往客栈去了,二勾人搭背的,甚是随性。
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镇上零零散散的有些人,只是这里的人大多行色匆匆,不时看向西边,然后或挑或扛,往自家去。牛晋中意一扁担郎的零嘴,刚想拦住那人问问价钱,却不想那人嫌弃这汉子粗壮,挡住了去路,便恶语相向:“滚开,想死吗!摸惹(拉)我!”
牛晋也算是半个出家人,平素念的是我佛慈悲,心量宽大,可走遍山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商贩,有生意不做,还对问价的客人恶言恶语,这不是自绝于此道吗?不禁疑惑不决,那扁担郎看牛晋一脸古怪,也懒得理他,侧过身便穿了过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到这一幕的行人,大多是熟视无睹,并不停步。也有人漠然地看着两个外乡人,然后调头往另一处去了。
道士察觉到了异样,灵识隐蔽地放出去,同时又飞了几只纸鸟进行跟踪,做完这些,便轻拍牛晋的肩膀,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演了,自己二人已经被人警觉了。
牛晋一挑浓眉,暗道果然有门道,便也收起来试探,道士虽然闭着眼在感受着与纸鸟的联系,但牛晋不担心他会跟丢自己的步子,所以抱着胳膊嚼着草,往客栈投去了。
客栈离着镇口不远,是家老字号。那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的朽木招牌,看着风一吹便要掉下来,而屋子看起来跟它的招牌一样老。原本的主人姓陈,现在的管事人姓瞿。
瞿天良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珠盘,将抽屉中的几张咒钱和些许铜板打了一遍又一遍,压根没听到两人的轻盈脚步声,更别说笑脸相迎了。
直到两双大号的鞋子出现在他余光下,他才有些惺忪地揉揉眼,逐渐抬高视线。
然后,他动了。
缓慢地放下算盘,小心地将钱收拢好,整了整衣服,目光平静:“两位客官请了,打尖还是住店?”
道士没有住店的经验,所以没有出声,而牛晋从进门起牛眼便眨巴眨巴地看着这位年轻的掌柜的,不知为何,也没有出声,此刻见到他主动发声了,虽不热情,但也算客气,所以马上回道:“掌柜的有劳,给我兄弟两准备两间上房,另外准备......”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偏头看了一眼已经睁开眼的道士:“来五人份的吃食,一壶热酒,要黄的!可有?”
瞿天良缓缓点了点头,摊开一本发黄的簿子,拿起笔,往嘴里沾了沾,也不管字体多淡,在开头第一行写下日期,边写边问:“二楼左手边一二间房可否?肉食素食几道?”
“您看着来吧!”
瞿天良也不推脱,直接落笔。
一一记下后,便笔一放,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承惠,一吊五钱!”
这价格挺贵的,比大的城市的酒楼也差不了几分,而且这人性子忒的慢,眼睛也半睁着,没点精神气。按理说,牛晋的不喜这性子,不过却很客气,一手交钱,一手取过了牌子:“多谢掌柜的!”
“嗯。”
二人便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上了楼。
两间客房里的装潢不值一提,物件也很简单,除却一张木床,便是桌椅。道士本想说只开一间房间,但牛晋眼光毒辣,不等他说出来,就安排了两间房。
道士和老牛那件房窗户打开便是街上,而栾九娘的在对门,那边是后院,中了些花草,蔬菜,还有一个池塘,看着舒心,想来她会喜欢。
二人进了房间,道士不动,目光下垂,正专注地听着什么。牛晋也不去理他,因为他也是练过的,耳力很好,所以道士那样,显然是在静心听下边的动静,或者在与飞出去的纸鸟作感应。
可惜,道士摇摇头,表示没有听到楼下的异动。甚至那年轻的掌柜呼吸和心跳都不曾波动过。
牛晋将棍子一甩,一个薄薄的包裹被甩到了床上,道士这才注意到,他整个人太魁梧了,伏魔棍也是粗长显眼,而那与棍身同色的包袱,就容易被人忽略了。
牛晋道:“赶紧放了行李,过来品品这送的炒茶?”
道士诧异道:“居然还有茶喝,这掌柜的可真雅致,怕是得靡费不少吧!”
“哈哈,这算什么,你没看刚才他收老牛多少铜子?多出的钱够买半年的炒茶了!这叫物有所值,也也算是堵了你我的抱怨。”牛晋对着道士摆摆手,表示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同时干练的摸索着房间里的摆设,此刻正抓着麻枕,用巧劲揉捏着,没感觉出异样,又原处放回。
道士比不得牛晋老江湖,心里杂念不多,也没将人想得太复杂。觉得事情不算坏,也就对此莞尔一笑,整理起杂物来。
他将包袱中东西小心取出,开始一一清点,看都有什么,缺什么,免得要用时,发现没有便迟了。
时间过了很久,月暗无星,微风中带着一丝腥热,道士感应的几只纸鸟大多数跟着那些人到了他们家中,剩余几个,则要么被无形的东西挡住了去入,要么被一只手抓住,揉成一团,失去感应。值得庆幸的是,栾九娘安全返回,只不过客栈外面同样多了点什么。
道士并没有动作,而牛晋外家功夫了得,对于驱灵驭物,不得法门,所以耐心地听着道士讲述着,直到栾九娘和客栈掌柜瞿天良分别端着一个大盘子敲响了房门,他们才噤声。
瞿天良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没什么温度,似乎对于一切都能接受,对一切都不感兴趣。默然地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便自顾自地点点头,留下一句:“晚间别出去转悠。”
走了。
一碟黄牛肉,一碟下酒猪耳朵,三碟素材,另有三大碗米饭,一壶老酒。
道士取出一张符篆,轻轻一捻,符篆无火自然。
“放心吧,有烟火气,都是人能吃的东西。”
牛晋放下心来,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猪耳朵,又韧又滑,好不入味。
栾九娘也喜笑颜开,端起米饭先扒了几口,然后开始扫荡桌上的菜色。牛晋看到她的吃相,呆了一呆,不过他却是喜欢这样爽快的人,所以也哈哈大笑地吃起来。
栾九娘吃的很快,不过她并没有吃多少菜,把饭吃完之后,她将碗里剩下的半碗牛肉、猪耳,装进了油包里。小心包起来。
道士知她是要带回家里,便多夹了许多菜给她:“阿九,你知道我不吃肉的,你把我这份都装去吧。”
牛晋更是牛眼一瞪,劝道:“九哥儿你多吃点,别小家子气,你要打包老牛再让店家做便是,还新鲜!”
但栾九娘虽然吃了这餐饭,承了这份情,却哪里肯让二人再破费?
所以只是温柔地朝牛晋笑了笑,道谢说:“谢谢两位大哥,这些够家里母亲和大哥吃了,老四老五还小,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
卤牛肉卤猪耳的自然是可以过餐的,栾九娘欢喜地回了房,徒留壮汉叹息:“真是苦命的人家,可惜我送得了一餐肉食,却给不了一生白食,这娃娃倒是懂事得紧。”
然后,他坐在窗上,故意调高音量道:“小天师你睡几个时辰吧,洒家去洗个热水澡,先守上一夜。”
道士同意地点点头,便开始打坐冥想。
牛晋解开包袱,里面就一套换洗衣裳,再无别物,拿上衣裳后,哼着小曲朝楼下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