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考了驾照,也买了车。不过那段有车的经历实在是不堪回首。那辆车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快乐与方便,反而成了我生活中的累赘和负担,甚至是耻辱。
我大学毕业那年,我的姥姥姥爷相继离世。两个老人都活到了八十岁。姥爷先走的,我妈和大姨刚刚放声大哭后没几天,姥姥也跟着去了。
于是,全家人再一次披麻戴孝去殡仪馆举行葬礼。我妈和大姨的哭声撕心裂肺,可说到不哭的时候立马就能停住。哭声像是安装了闸门,随时都可操控。姨夫是葬礼的总管,一切行动听从他的指挥,就连我妈和大姨的哭声也要看他的手势。
我舅舅也到达了葬礼现场,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
大姨和我妈的某些言语之中映射着两位老人的去世似乎是我舅舅气的。舅舅听到了,没有去理会,仍是默默地流泪。
我在一旁愤愤不平地想:“都活了八十岁了,还要找死亡原因?即使找原因也应该从病上找,这跟舅舅气不气二老有什么关系?”
办完了丧事,中午,一家人以及那些随份子的亲朋好友都到酒店去吃饭。
参加葬礼的人数将近一百多人,开了十桌,很是气派。
酒店的大厅里还有一对结婚的,隔着屏风,那边笑,这边哭,婚丧嫁娶一应俱全。
姨夫很迷信,斜眼看着屏风那边的新郎新娘,摇晃着他脖子上的那颗大脑袋,两只发面馒头般的胖手不由人地为新人和逝者鼓掌:“老人家好福气啊,去了好地方了。”
我之前听大姨夫说过,倘若某家人的葬礼和另外一家人的婚礼同时进行,说明逝者一定去了好地方。所谓的好地方就是人人向往的天堂。
这类毫无根据的臆测让大姨夫深信不疑。我怀疑中午吃饭的地点都是大姨夫有意安排的。大姨夫人脉广,哪儿都有熟人,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倘若真的是大姨夫有意安排,那么姥姥姥爷上天堂了,人家那对新人怎么办?大喜的日子跟一帮披麻戴孝的人同庆,要多堵心有多堵心。
庆幸之后,大姨夫开始向所有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逐桌敬酒,最后回到我们一大家人的就餐桌上。
老妈环视四周,见一家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完成姥姥姥爷临终前的嘱托。老妈一脸鄙视地将一个存有二十六万的存折扔到我舅舅桌前,悻悻地说:“拿着吧,这是爸妈给你攒的。”
姥姥姥爷临死前,用我大姨给他们的钱给我的舅舅攒了二十六万。他们二老活着的时候或许给过舅舅钱,舅舅说先存着吧。
老人临死前又要给舅舅,舅舅坚决不要。两个老人最后没办法把钱托付给了我妈,说他们死后务必将钱转赠给舅舅。
这不是折磨人吗?我妈那么爱钱,手里攥着二十六万却不是自己的?让她转赠给舅舅,老妈当时就愤怒了:“你们直接给建东不就得了?干嘛让我转赠?”
“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这么点小事你还推三阻四?”姥爷的火气更大。
我妈当时不知道舅舅压根儿就不要,委委屈屈地接过存折。唉,钱抓在自己手里却不是自己的,搞得我妈那阵子每天都在猫抓挠心,逮谁跟谁发脾气。
老妈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钱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应该属于我们家的。这些年我们家付出了多少?是谁给他们二老养到老送的终?
……
舅舅将我妈扔过去的存折拿起来,又双手奉上递给了我妈:“二姐,二姐夫,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要。这些年全凭你们一家照顾爸妈,我没有尽到一点点孝心,本来已经很惭愧了。我不止一次地劝过爸妈让他们跟我回村里住,可他们不愿意,说在城里住着方便,去厕所都不用打手电筒。我也不再坚持。可这照顾二老的重担就落在了二姐和二姐夫的肩上。我知道爸妈用大姐给他们的钱一直给我攒着,也劝过,他们不听。你们也知道,他们是不会听的,但我心里明白,这钱我是不会要一分一厘的。照顾老人有多麻烦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你们这些年受的委屈想发泄就发泄在我的身上,别怨他们二老。人的观念左右人的思想,人的思想左右人的行为。咱爸妈的老观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就原谅他们吧。至于爸妈是不是我气死的,我回去做深刻的反省。“
“可这钱……是……是爸妈留给你的。”我妈接过钱,哽咽着说。
舅舅指了指我,笑呵呵地说:“就全当这钱给庆雄了,等庆雄结婚的时候我就不随份子了。”
“这钱明明是我妈给姥姥姥爷的,怎么你们两家让来让去了。”我表姐突然发话了。
这么说这些钱大姨并没有孝敬两位老人,而是在老人那儿寄存了一下?
我正要质问表姐,我爸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不要惹事。
舅舅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米饭,他没有喝已经给他倒满的那杯剑南春,酒是姨夫家自提的。
吃完米饭,舅舅用餐巾纸摸了一下嘴角,站起身,告辞:“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这就要走?”姨夫用挑衅的眼光质问舅舅:“咱妈的葬礼还没结束。”
“吃饭,喝酒。也是葬礼的一部分吗?”舅舅问姨夫。
姨夫强词夺理:“就算不是一部分,你也不能中途退场啊?”
“我没有中途退场,我说了,我吃饱了。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看着你又吃又喝的一直到天黑?我要回村子,天黑了就没班车了。”
“没关系,晚了,我让司机去送你。”
“你的车我可不敢坐。”
“要不行晚上住在我家里也可以?”
“你们家我更不敢住,我还是先走吧。”
“我们家又没有老虎,你有什么不敢的?”姨夫质问舅舅。
舅舅无奈,只能把天窗挑明:“你浑身上下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派头,比老虎都可怕。我自在惯了,受不了住在你们家的种种约束。”
“走吧,走吧,走吧。”姨夫不耐烦地冲舅舅摆着手,回头对我爸说:“这个人已经无可就药了。”
舅舅没再理会姨夫对他的羞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酒店的大厅。
我爸傻呆呆地看着舅舅远去的背影,嘴里嘟囔着:“建东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儿?”
之后的话题由那二十六万元钱的归属问题转移到开舅舅的批判大会上了。
我妈今天例外,没有踊跃发言,手里攥着那二十六万存折手不停地在抖,生怕大姨和大姨的宝贝闺女把钱要回去。
“什么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弟弟就是最好的写照。”大姨夫冲着大姨发牢骚。
大姨显得很委屈:“建东小时候不这样,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不懂事。”
“爸,妈,还是你们心太软。让我说谁都别待搭理他,让他一直穷下去。一个穷鬼,架子还挺大。”
表姐的话让我怒火中烧。舅舅不愿去姨夫家居住我是理解的,待在那个家里的确让人压抑。
上初中和高中那几年,我经常随姥姥姥爷老爸老妈去大姨家蹭饭,我也不想去大姨夫家吃饭,宁可在家煮一碗方便面吃。可我拗不过姥爷老爸老妈的软硬兼施,他们希望正在长身体的我应该去大姨家补充一些营养。可他们却一直忽略着我的心情。每次硬着头皮随老爸老妈去大姨家吃饭,我都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哑巴,大人们问一句,我说一句。不问,一句话我都不说。
舅舅一向比我有骨气,原则性的问题他是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
方才表姐诋毁舅舅的言语,让我很是反感,我想反驳表姐两句,被老爸拦住了。老妈也用哀求的眼神看我,希望我不要多事。
葬礼的宴席总算结束。老爸老妈总算是安全地把二十六万元的存折带回了家。有了钱,爸妈第一念头就是要给我买辆车。
我坚决反对:“咱家离我上班的地方步行才七、八分钟。给我买车干嘛?我又不爱鼓捣那玩意儿。”
“你姨夫说,你得有车,别人才能瞧得起你,你才能谈成对象。”我爸说。
我有些烦躁:“又是我姨夫,他闺女不是也买车了吗?买了好几年了,现在不是也还单着?”
“你跟人家不一样,人家是在挑别人,你是别人在挑你。”我妈说。
我的爸妈每次一谈到我的婚姻问题,我就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农贸市场被人贩卖的牲口。所谓的附加条件车和房,就是意寓着要买我的人看我身上的膘肉肥不肥呀?壮不壮啊?
一提到我姨夫,我就有一股莫名的烦躁。早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就理解了老爸当年为什么对村子里的那几个老朋友说出的那番话。老爸希望政府把大姨夫抓起来,其实是早就对姨夫不满意了,只不过老爸天生懦弱,不敢像舅舅那样当面顶撞大姨夫。老爸怨恨大姨夫,我对姨夫又何尝满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