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当阳桥老墨成绝响 金陵城胭脂染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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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泉所说的学徒姓施名桂林,也是梨园世家出身,从小跌打滚爬练习身段,吊嗓学曲按压笙管,学得一身好本事,最绝的就是“翎子功”。“翎子功”就是舞动两根插在盔头上的长长的雉鸡翎,俗称“耍翎子”。耍翎子的技巧很多:掏翎、衔翎、绕翎、涮翎、抖翎、甩翎、竖翎、旋翎等,小生行当用得最多。施桂林从小就练翎子功,翎子的使用颇能得心应手。这次三雅园对决,他也跟着来观阵。沈月泉将他叫到跟前,问道:“你可知翎子功的要害是什么?”

施桂林说:“苦练、熟练,熟能生巧!”

沈月泉说:“还有一个要诀就是翎子。你要做到人和翎子能融为一体,人心里怎么想,头部怎么晃,翎子自然能配合你水到渠成地走!今天你代表三雅园去比赛,我送你一副活翎子,你得了它,就会如虎添翼,比你平时更见功夫!”

施桂林怪道:“什么叫活翎子?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沈月泉说:“我年轻的时候,我师傅传给我一个活翎子,就是从活的雉鸡尾巴上摘下来的,因为它还有雉鸡的活气,所以不仅轻松柔软,而且灵活异常,就像能听懂人话一般,我收藏一生都未舍得轻易使用。如今送给你来决赛。你有这活翎子做活,定能胜过对方一筹。”

施桂林接过,果然不同一般,心里大爱。少顷,金庆班请来的‘摘云手’熊金桂上场,他的‘翎子功’果然名不虚传,那翎子如同银蛇飞舞,上下翻飞,左翎右翎如同听人使唤一样,忽而摆动忽而静止,这边直立那边却摇摆不动,真是奇观。观众议论说:“熊金桂的‘翎子功’上海滩是有名的,三雅园怎么也改成了‘翎子功’,这如何能够比得过?”

说话间,施桂林上场。这施桂林还是英俊少年,施粉着装,好一个人中吕布!场上先赢得阵阵喝彩!施桂林施展翎子功,凡熊金桂会的,他一样不少全部都会,众人惊诧不已。更为奇特的是:施桂林的翎子却如同听得懂人话一般,人面露欣喜,那翎子做出骄矜自恃的样子;人面露惆怅,那翎子悠悠低垂,似有哀伤;人忽而心花怒放,欣喜若狂,那翎子如同得了人意,张扬自大,腾然自举,简直与人同悲同喜。这下可惊喜了台下的观众,众人都一起叫起好来!纷纷议论说:“这般年轻的俊生,却使得这样的好翎子!无论扮相还是功夫,都要超过金庆班了!”

不想一会儿荀会首出来报告说:“经评判审定:此局金庆班得胜!”

观众闻此一片哗然,群起抗议说:“明明三雅园更胜一筹,怎么判金庆班得胜!”“对!座中多有行家,都是懂戏的,欺负我们不懂不成!”“对!评判不公!不公!不公!”群情激愤说:“三雅园已经输了五场,接下来再输一场就没有机会了!评判太不公了!”

评判台上的评判显得比较尴尬。荀会首说:“各位,戏曲较量这事,各有偏好。如今评判认为金庆班的‘翎子功’更胜一筹,并非偏向,请各位能多多谅解!尊重评委的意见!下一场对决,由三雅园的殷震贤对决金庆班的“鹤云手”杨月楼,依旧三天后举行,请诸位到时观瞻。”

过了三日,双方第七场对决,殷震贤为三雅园先出场。殷震贤前番因为研制鸦片药一事名闻上海滩,又多有绯闻在身,名气在上海滩十分显著。加上人长得无比英俊端秀,粉墨装扮,身穿白袍,上面绣着朵朵梅花,手拿一枝绿色的柳枝,举止风雅,不落俗套。这样的行头人品一出场,台下无数众人都仰慕倾倒不已,一起喝彩。就是台上十一位评判,心里也各自纠结,忍不住羡慕赞叹。

盛王爷点头道:“真是名不虚传,貌似潘安,活脱脱就是一个柳梦梅出来了。再换一百个也弄不出这样的柳梦梅来!”连连点头,这票就给殷震贤了。那边褚敏瑜看过,对郑一茹说道:“我说殷震贤是上海滩第一小生,此人的演技自然高妙,这种扮相举止,还真在我等之上。”郑一茹心内也赞同,嘴上却说:“只是太风流过了!”茂仲景心内嫉妒道:“天下真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我茂氏风流俊赏已非旁人能比,偏偏有这么个人物,怨不得上海滩的女人都为他心动。”藤下一郎却想:“我道殷震贤是什么样人?原来不过一个少年书生,可恨他却有这般本事,精通中医也就罢了,还有武术,如今戏场上也是风流儒雅。可是我偏偏不给你这一票!”那裘文也是第一次见到殷震贤,心内赞叹道:“书生风流,令人生嫉妒之心。此人对我有恩,我该怎么去投这一票?”

评判各自心中打鼓,台上却已经风花雪月演完一场春梦旧事。后面金庆班杨月楼却来了一段高腔。这高腔自是高亢有力,板荡精神,奈何观众和评判刚刚听了殷震贤的软语温存,尚自沉醉在绵藉风流的芍药栏畔,湖山石旁,反而不喜这忽然到来的高腔,一个个摇头说太闹了!原本高腔的长处在于戏中悲慨愤怒交集之时,正出此腔,能够引得人气血上扬。而如今没有戏目,双方竞技之时,高腔却没有来头,所以观众不喜,杨月楼的戏就显得没有赞赏。到了评判之时,十一位评判交接结果:三雅园胜!苏州梨园公会的人无不欢呼出声,沈月泉老泪纵横,不住拭泪。荀会首心里欢喜,脸上却不敢带出,只在台上宣布说:“下一场对决:三雅园的‘老墨’对金庆班的‘观云手’孙菊仙,这两个人都擅长‘吼’腔,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决胜如何,且待三日之后!双方各自回去准备!”

三雅园再得一局,裴迁等人无不长舒口气,欣欣然回来。因为出现了闵采臣中毒事件,左宇飞亲自监管中医学校的饭食安全,保护参加对决的艺人安全。尤其是对老墨,几乎寸步不离。众人一起吃了饭,一起商谈下一场对决的事情。玉胭脂说:“当年老墨在北方演出,他的吼腔整个村子都听得见,真有‘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感觉。下一场我们‘老墨’出马,一定能够胜得过他们的那个‘灌云手’!”

话音刚落,忽然传出来一声仓惶悲怆之音:“万万不可,千万不能让老墨出场!”众人听罢一惊,问道:“是谁?”

那人说话间已经闯进来,上前一把抓住老墨的手说:“老墨!我们都误会你了!你不能再唱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开腔唱戏了!”

众人纳闷,玉胭脂一眼识出这人正是白云升。白云升看见众人说:“我一路马不停蹄,心急火燎,就是要赶来阻止老墨。他的喉咙得了绝症,再唱一次吼腔,声带就会破裂,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发声了!”

众人听了都愣住了,殷震贤上前拉住老墨说:“老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大家说清楚。”

老墨痛苦不堪,深深叹口气说:“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父亲唱了一辈子戏,后来喉咙得了绝症,一夜之间没了嗓子,再也不会发声了。我原本以为这是他个人的命运,可是我没想到:从去年开始,我的嗓子也开始慢慢嘶哑,于是我去找了一个名医。医生告诉我:我的嗓子患了和父亲一样的绝症,只要我以后不再唱吼腔,我还能像正常人一样有说有笑。如果我再用力唱一次,我的声带就会撕裂,再也不能发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唱戏了,更不敢唱吼腔,我担心再这么拼尽全力吼一嗓子,我就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哭,像一个哑巴一样拼命指着自己的喉咙……”

玉胭脂说:“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知道你有这样的毛病,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来参加对决的?”老墨摇摇头沉痛地说:“我唱了一辈子的戏,如今却再也不能登台,我心里的苦闷滋味你们能明白吗?我就像被丢进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应,爬也怕不出,你们知道我心里的那种滋味吗?我说什么呢?对谁说呢?说我一个唱戏的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站在舞台上开口唱戏了吗?再也不能对着台下黑压压喊着‘老墨,再来一个’的热情观众开口唱戏了吗?我不敢想,我不愿面对……”

殷震贤说:“老墨,你已经唱了一辈子的戏,以后不能无声无息活在没有声音的世界。明天的对决我们换人,我们不能这样毁了你的声音!”

“不!”老墨忽然站起来大声说:“我吃了一辈子昆班的饭,如今昆班有难,我不能做个缩头乌龟。我已经反反复复想过了: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无声无息消失在人堆里,不如气壮山河热血沸腾再吼他一嗓子!我老墨一辈子就靠这个‘吼腔’,得观众喜欢也是这个‘吼腔’,就让我再为昆班最后吼这一嗓子,也不枉祖师爷这辈子赏我的这碗饭!你们放心,明天这唱戏我演定了!”

第二天一早,两家对决,三雅园后出。金庆班请的高手“观云手”孙菊仙先出场,孙菊仙善吼腔,他的声音如雷霆闪电,穿云破雾,响彻云端之上,怪不得得名“观云手”。老墨唱的是《当阳桥》里张飞一折,众人只见他面对曹兵,喝了一声“我乃燕人张翼德也!”声如巨雷。少顷,手持长矛,振臂抖擞,厉声大喝说:“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少顷又喝道:“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与我决一死战?”喊了三声,曹军个个惊惧不已,阵脚后退。张飞乃挺矛又喝曰:“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说罢运气丹田,全身发力,环眼圆睁,目眦尽裂,自有一股冲天怒气,从老墨身体里面猛然爆出:“哇呀呀呀!……”

众人听得痴迷,感觉仿佛有一道遥远的江潮儿忽然从远处澎澎湃湃涌出,层层叠叠,一浪盖过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中间有海啸迸裂,怒涛冲天,项羽扛鼎真英武,魔王挥鞭鬼神愁。自有一种勇气豪气壮气英气雄浑豪迈霸王之气,源源不断从丹田里面出来,真个是荡气回肠,声震寰宇,回荡天外。听得众人热血沸腾,听得观众山呼海喊。这一声吼,吼得是老墨一身精气血气,吼得是老墨一生至情至爱,听得殷震贤等人不由自主热泪奔流。他知道这是老墨最后的一声吼,他拼出去了,豁出去了,吼得那么气壮山河,那么畅快淋漓,没有一丝遗憾。殷震贤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吼腔,果然是“十里八乡走,不如老墨一声吼,”吼得人心里滚烫发热,吼得人情不自禁激动泪流。

台下一阵轰然雷动,观众情不自禁起身站起来鼓掌,一边齐喊“好老墨!好老墨!好老墨!”老墨面带微笑,脸露红光,认认真真给台下的观众行礼。但是,他的洪亮的嗓音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不清晰,老泪开始在他的脸上纵横,他的声音越来越湮没在雷动的掌声赞誉声中。还有人在喊:“老墨!再来一个!老墨!再来一个!”老墨眼睛发光,面颊发亮,笑容在他脸上最后绽放着,泪水也开始奔流。这是当阳桥上最后的一声吼,是老墨一生戏曲舞台的完美结局,也是一个世纪乃至千秋万代的最后绝响。

有诗赞曰:

当阳吼腔震山岳,狂飙能使桥梁裂。观者如堵热血涌,谁知金声已断绝。

没有人能抵抗这样气势汹涌排山倒海一般的吼腔,评判几乎没法产生异议,荀会首抑制不住激动满腔,郑重宣布——三雅园获胜。下一场:三雅园玉胭脂对决金庆班名旦金巧玲。

观众听得这样的宣告,互相问道:“玉胭脂大名鼎鼎,金巧玲却是哪个?”有知情的人说:“金巧玲是金家班的挑梁花旦,这人擅长花腔,嗓音甜媚,那个嗓子用起巧劲儿来,颤音、鼻音带花音一起来,听起来那叫一个韵致味道。等着来看好戏吧,这两个人好有一比!”

玉胭脂等人陪着老墨回到中医学校,老墨面上犹有红光,畅怀欢乐的样子,然声音已经变得吃力喑哑。闵采臣说:“你先不要讲话。我已经给你配了两丸‘银蛇冰元散’,你先服下。你这病是顽症,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老墨两眼含泪,连连点头。闵采臣又吩咐厨房配些润嗓食物,每天给老墨进补。

这天褚敏瑜来找殷震贤说:“贤弟,你那天的戏真是绝了!为兄的佩服!佩服!”殷震贤说:“还有几场戏要演,我心里乱七八糟的,你有什么事情先说?”褚敏瑜说:“没有什么,就是给你讨几张方子。我内人现在怀孕,胃口不好,可有法子调养?”殷震贤说:“法子倒有,我给你开两味调养的药,服下也就是了!关键是心情要舒松释怀一些。”说完想了一想,开出一张方子来。褚敏瑜笑着悄悄说:“可有男人大补的方子?也给我开一张来。”殷震贤说:“夫人此时怀孕,恐怕不宜……”说罢自悔口误,笑道:“我明白了!亏你还是西洋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怎么这样的方子也来问我要!”褚敏瑜说:“好兄弟!上次你给我方法真是好,上海滩的医生我最信你!不惟是医术高明,为人最坦率真挚,所以才来问你要。我的医术,只是哄哄人罢了,你不要笑话。”殷震贤无奈,只好给他开了几味养身大补的药,交代说:“可要小心,量不可以太大,随身调养为好。”吩咐药房去取药。褚敏瑜收了药,笑道:“贤弟,你这么多才多能,完全可以在政府里谋个职位的,要不我推荐你……”

殷震贤说:“你省省吧,我可不要费心。”

褚敏瑜说:“殷贤弟,放着别人垂涎三尺的东西你毫不心动,为了三雅园你却尽心尽力,你身上确实有些东西跟别人不一样,我虽然做不到你这样,可是对你这样的人还是很敬佩!”

殷震贤笑着摆手送他,他回头一个灿烂的笑容说:“该做的,我可都做了!”

殷震贤送走他,心想不由羡慕褚敏瑜的好运气: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招蜂引蝶,瞒得如同铁桶似的;自己不过和泓四偶然相遇,竟弄得满城风雨,最终让郑一茹断绝了对自己的情意,真是命运捉弄。殷震贤不知道是命运捉弄了自己,还是捉弄了郑一茹,总之一想起郑一茹,心内就如同刀割一般难受。他心里甚至有点留恋这份难受,似乎这种心痛的感觉,还能让自己和郑一茹联系在一起。殷震贤叹了一口气,想起此时正是临危之时,只能强迫自己收了心。

中午吃饭,不见左宇飞和石云卿。殷震贤问:“左师叔到哪里消遣去了?”闵采臣说:“看他每天悄然凝思的样子,哪里有闲心消遣?”直到晚上,左宇飞和石云卿才回来,带回来一个陌生人。瞒着众人,单单对殷震贤等人解释说:“我们今天去陆顺那个秘密基地察看,正好遇到他们追杀这位义士,被我们俩设法救下!”那陌生人行礼说:“我是南方革命党的人,我叫黄鑫。我的任务是潜伏在上海发展我们的革命同志,配合我们的北伐战争。我们早就知道日本人有侵吞我中华的野心,所以想收集他们妄图侵吞中华的罪证。不想被他们追杀!多谢两位义士救命之恩,你们都是爱国有志的义士,希望你们也能加入我们的组织,一起为我们国家民族的大业奋斗!”左宇飞叫人准备些食物,那姓黄的人狼吞虎咽吃了下去,道谢说:“诸位都是侠肝义胆的英雄,我黄鑫最爱结交你们这样的朋友。我还有使命在身,今日匆匆告别,我们后会有期!”

黄鑫离去,左宇飞赞叹说:“豪爽侠义,有胆有识,真英雄也!”石云卿说:“难道左侍卫有参加革命党的打算吗?”左宇飞笑道:“忠臣不事二主,我已抱定跟随徐次长的决心,认定他才是治国爱民的英雄人物。所以,不会再考虑革命党的事。但是我知道他们有信仰,有纲领,有很多同志,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力量。”石云卿道:“左侍卫既然爱慕徐次长,为什么没有去投奔次长为国效力,反而在这里游手好闲?”徐英若说:“怎么是游手好闲?左侍卫是那样的人吗?他也是重任在肩!”石云卿道:“重任在肩?不知左侍卫有什么担当?可否与兄弟共勉?”左宇飞含笑不语,闵采臣接话说:“这恐怕不能和你共勉。左侍卫现在是护花使者,保护徐次长最宠爱的女儿,怎么能和你共勉?”众人都笑起来,左宇飞一提到徐英若,立刻英雄气短,神色羞赧,低头不再说话。

殷震贤说:“明日就要开始第九场对决了。不知道玉姑娘能不能过这一关?”

徐英若赞同道:“玉姐姐的戏精致绝伦,肯定能超过那个金巧玲。”

殷震贤说:“不是说你玉姐姐的戏不好,我们昆曲的妙处在于静,他们皮黄的好处在于闹。这一静一闹,对比鲜明。我是怕玉姑娘吃亏!”

徐英若说:“上次你和金庆班对决,也是一静一动,你不是以静制动,赢了金庆班的高腔吗?”

殷震贤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上一场对决是我先出场,本身就是一个静场,观众习惯的是静中取幽,所以会喜欢静。这一场是金庆班先出场,先形成一个闹场,观众的期待习惯是闹中更胜,如果忽然来一个静场,观众就会感觉太静。这就是玉姑娘吃亏的地方!我们已经输了五场……现在已经输不起了!”

玉胭脂淡然说:“事到如今,也只能从容应对。忧又何用?我们抱定鱼死网破的决心,拼死一战,兴许还有出路。”

闵采臣、石云卿等人听了这话,不由暗自点头。徐英若说:“还是我玉姐姐,从来不曾见你慌过神,做事真是个有主意的!”

闵采臣也说:“是的,你玉姐姐只是个女儿身,可是论起胸襟气魄,往往一个壮汉男子都不如。怪不得你父亲那么看重她!”

徐英若骄傲说:“我父亲眼里自然是识得人的!我看好玉姐姐,她一定能赢!”

石云卿听众人这样褒扬玉胭脂,脸上也淡淡一笑,眼睛去瞅玉胭脂,只见她脸色微红,如海棠含春,妩媚温柔,眼睛里就怔怔的。闵采臣见他如此,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对决时刻,金庆班的金巧玲先出场,唱了一段《真假潘金莲》,果然嗓子用的奇巧,低昂处用小半音,高亢处转而用华丽音,又擅长鼻音收腔,于深厚高音中能够藏寓峭险之音,唱出来的花腔如同能够拧出花来,顿挫分明。既有皮黄特有的刚、劲、辣,又有自身独有的媚、亮、筋。一曲终了,人多称赞。

接下来,场上忽然静下来,幽幽远远几声笛音,玉胭脂出场,她唱的是曾经爆红上海滩的《桃花扇》。只见玉胭脂饰演的李香君手执一张折扇,旖旎而出,随着笛声先来了一声长叹,说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何其悲也——!”这叹声低回缠绵,悠长而哀,顿时将舞台上下的空气变得哀怨宁肃。只听玉胭脂唱道:

沉沉日月天何醉,惨惨笙歌我独来。一曲桃花南渡影,是谁恸哭到西台?

南朝金粉说兴亡,无主残红自主张。谁谱桃花新乐府,扇头热血几时凉?

玉胭脂一字一顿,悲情尽出。唱道“兴亡”、“热血”几个字,满座无不动容,李香君的国仇己悲,正是民国此时的国仇己悲。一个烟花女子尚有热血慷慨之志,何况我辈?又听玉胭脂慷慨唱道:

旧曲翻成新乐府,伤心不过雨霖铃。若容杯酒论肝胆,君是昆生我敬亭。

一句“君是昆生我敬亭”,将此时中国人的“家国之悲”、“身世之叹”、以及“匹夫之责任”,陡然调动起来。观者一个个慨然长思,或热血翻涌,或怆然泣下。全场静默鸦雀无声,片刻,才想起静立鼓掌。

藤下一郎见此情景,悄然对茂仲景说:“这个女子你要留神,反日的大大的!”茂仲景点头称是。众位评判开始议论评判,听得台下有一位年轻的贵家公子,气貌轩昂,衣着不俗,高声喊道:“国家残破,民族堪忧,那人还唱什么潘金莲;我戏曲最能开通民智,感化大众,在这国破家亡之际,正当有三雅园忧国忧民之音!此局当然应该三雅园胜!”

“对!三雅园胜!”观众齐呼。

裘文身在政界,自然知道时局混乱,民生凋敝,看到玉胭脂唱李香君,戚戚然深为感怀,把票给了三雅园。众人各有身世之感,也多倾向三雅园。于是荀会首汇总票数,宣布三雅园再次得胜!

苏州梨园公会的人一片欢呼喜悦。不说三雅园高高兴兴回去,这边藤下一郎的脸变得铁青。茂仲景跟随他回到寓所,藤下一郎愤恨地说:“你看到了没有?他们能够赢一场就能够赢三场,能够赢三场就能够赢六场!如果第十场他们再赢了,这个比赛你怎么还能稳操胜券?你,不用功的大大的!”

茂仲景说:“实在想不到,玉胭脂这个戏子,竟然打出‘国家兴亡’的牌子,激发评判的爱国情绪,所以才赢了!”

“那么你想她会怎么赢呢?”藤下一郎冷冷地说,“你以为她必输无疑了!你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自以为是。你的确很聪明,可是你不能觉得你比任何人都聪明!”

茂仲景听了这话感觉十分逆耳,嘴里却不敢抵抗,说道:“藤下先生不要担心,三雅园下次出场的是郴州过来的一个武生,属下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演不成!”

茂仲景回来就百般合计怎么对那个武生下手,怎奈武生住在中医学校,自从闵采臣出了意外,学校那边百般提防,吃住都紧紧把关,不能下手。眼看三天期限就要到了,茂仲景急了,忽然想起芷兰来,就托一个小伙计带信,说自己十分关心芷兰,约芷兰出来一叙。

芷兰是个憨直无心的人,对茂仲景一直念念不忘,加上怀了茂仲景的孩子,接到信就脸儿发烫,心潮翻滚,也不敢给徐英若讲明,自己悄悄跟着就出来了。大家心里都放着忐忑心事,所以倒没人注意芷兰。

芷兰跟着小伙计来到南浦,茂仲景笑嘻嘻在等她。芷兰低着头,红了脸,小声说:“茂公子,你找我什么事?”

茂仲景说:“还能有什么事?想你了呗。我这两天可真是忙着,等闲下来,我给父母写信告知,择个日子娶你过门,好不好?”

芷兰羞红了脸,低头不语。茂仲景笑着问:“第一场不是你的飞彩吗?如何不演了?听说你的飞彩好厉害的!”

芷兰喃喃地说:“原本是要演的,可是忽然,忽然……”

茂仲景色迷迷看着芷兰的脸,凑上去问:“忽然怎么了?”

芷兰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了喜了!”

茂仲景听闻后愣了一下,纳闷道:“有了喜了?真的?”

芷兰点点头。茂仲景抓住芷兰的手说:“我真的很意外,只有一次,我当时喝醉了酒……”

芷兰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了英姐姐。你心里爱的是英姐姐!”

茂仲景摇摇头说:“不!过去是,现在不是了!真正爱我的人是牧芷兰,从心里喜欢我,爱我的是我眼前的牧芷兰,而且,她还怀了我的孩子!”茂仲景把手伸出去抱住芷兰说:“芷兰,我会娶你的,很快!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但是你要帮我,你明白吗?我是你未来的夫婿,我是你孩子的父亲,你明白吗?你要帮我!只要你肯帮我,我成功了,立刻娶你,我们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好吗?”

芷兰点点头说:“你要我怎么帮你?”

茂仲景轻轻摸着芷兰的脸,含情脉脉地说:“我有一点药粉,只要你放在那个武生的水杯里,就可以了。只要你帮我这一点点小忙,等我赢了,夫荣妻贵,我会让你过上贵妇人的生活,你明白吗?”

芷兰一把甩过茂仲景说:“茂公子,我一直当你是好人,你却让我害人。英姐姐、贤哥哥还有闵舅舅,他们都是好人。我绝不会做陷害他们的事情!我绝不会帮你!”

茂仲景冷笑一声说:“你真幼稚!你一个女孩子,要的是自己的终身,要的是你自己的夫婿!何必为了三雅园断送自己的终身大事!傻妹妹,你听我的话!……”

“不!我绝不听你的!我一定不会害英姐姐,一定不会害贤哥哥,我不会的!”芷兰狠狠跺着脚,瞪了茂仲景一眼,甩手就走!

茂仲景狞笑着上前拉住说:“你既然来了,怎么可以白来一遭?”一把将芷兰按倒在草丛里。密草有一尺来高,开着许多紫色野花,只闻得异香扑鼻。茂仲景将芷兰衣裳扯开,抱住轻薄一番,暗中已将药粉撒在芷兰衣服头发上。牧芷兰哭道:“你这不是人的东西,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还这样糟践我?”茂仲景笑嘻嘻说:“我们是夫妻,再怎么也是应该的。我的小太太,等我回头来娶你啊!”

芷兰哭着挣脱出来,一面整理乱发,一面往前走,却因为走得仓惶,一只鞋子也走丢了。心想如此狼狈,怎么回去见人?于是走到临边一个集市上,想买一双鞋子穿上。还好不远处正有卖鞋子的,随意买了一双穿上,这才找路往中医学校方向去。谁想刚走两步,听见有人叫她:“牧芷兰!芷兰姑娘!”

牧芷兰一回头,看见路边一个乞丐,坐在一个滑轮车上,斜背着一个铁拐。芷兰惊喜道:“铁拐李!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乞丐正是殷震贤曾经在绍兴镇上见过的乞丐铁拐李。牧芷兰和他很熟悉,所以一眼认出来,说:“铁拐李,你怎么没有在绍兴,怎么跑到上海了呢?”

铁拐李叹气说:“绍兴那边日子也不好过,就到上海来碰碰运气。正好在街角捡到一张报纸,说三雅园和金庆班在对决!这可真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以前只听说昆班和昆班打对台,还没有见过花部和雅部打对台的。皮黄是花部,如今越来越气盛了!昆班,悬啊!”

牧芷兰听见这话,垂头丧气说:“要是我还能用飞彩之术,也许能替英姐姐、贤哥哥他们抵挡一阵,偏偏我不能了!我好恨我自己!”

铁拐李说:“你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

芷兰摇摇头不肯说。铁拐李叹息说:“不说就算了!明天出场的那个湘昆的武生,听说是练了十八年才练就的绝技,我想一定无人匹敌!三雅园还能赢一场呢!”

芷兰诧异说:“铁拐李叔叔!你怎么都知道?”

铁拐李尴尬笑道:“我天天去看呢!我好歹也是昆班的人,也吃过昆班的饭,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关心呢?”

芷兰拉着铁拐李说:“既然这样,你和我一起回中医学校吧,你在那里我们也好照应你。”

铁拐李坚拒摇头说:“我不去添乱了!本来人家已经够乱了!你快回去吧。”

芷兰无奈,只好自己没精打采回来。正好吃晚饭时间,大家把饭盛好了正准备吃,英若招呼芷兰说:“芷兰妹妹,你也过来吃饭吧。”牧芷兰也拿了饭碗来吃。湘昆那个武生名叫周佩,因为要出场,所以倍受优待,玉胭脂一直为他添饭,周佩道谢说:“不用如此客气!玉姑娘,我在家里也是受苦受累长大的,你们这般对我太好,我反而不习惯了!”

芷兰用眼睛去瞧那位武生,身材有两米之高,膀扎腰圆,无比魁梧,豁然有鲁提辖之风。想起茂仲景居然要自己害他,不禁心里暗暗发寒,叹道:“那茂仲景也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如何做事这般下作,和贤哥哥他们完全不是一路的人。”心里又恨又愁。徐英若忽然问:“这屋子里怎么有一种香味?芷兰,你今天用的什么香料?好像是薰衣草的味道,好像还混合了什么香味,真是好香啊!”说完一连闻了好几下,说:“衣裳是香的,头发更香啊!这是什么香粉啊?真好闻。”

芷兰想起茂仲景将自己压倒在草丛里,那里野花缭乱,异香扑鼻,好一阵摩挲,想必身上沾了许多,羞红了脸不敢开口。玉胭脂也过来说:“是很香,我也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芷兰妹妹是调制香粉的好手,回头帮我们也调制一些!”

芷兰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埋头吃饭。过了些时候,徐英若说:“这也奇了!怎么我闻着这香味,越发浓了些?”玉胭脂也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觉着,”转头问周佩说:“莫非我们女孩子才闻得出花香,你们男人都闻不见不成?”

那周佩腼腆地笑笑说:“怎么闻不见?真是觉得香味很好,骨头都有点酥了呢!只不过男人议论脂粉香味,有点不伦不类,所以就不说。”

殷震贤和闵采臣等人在外边吃饭,一边聊着什么,不曾在意这边说些什么。闵采臣也闻到了香味,说:“这香味可够浓的,味道也有些杂乱,似乎不是三四种香料调制成的。细细闻起来,怕是有十几种花香在里面。芷兰姑娘从小在花丛里长大的,所以才这么用心去调制香料吧?”

芷兰听这话低头不语。殷震贤听说,忽然想起自己中了“鸳鸯合欢散”的旧事,惊叫道:“不会有药粉混在里面吧?”众人听罢都笑起来说:“你说得好可笑!到底是医生,女人的脂粉里面也能找到药粉进来。”

原来茂仲景假借芷兰之事,引诱芷兰为其下药。知道芷兰不肯,他另出奇招,将一种叫做“酥骨云天粉”的毒药混合十几种馥郁的香料,下在芷兰的衣裳和头发之中。这种“酥骨云天粉”用的是日本一个海岛上独产的一种奇特的木制汁液,配上蟾酥、蛇毒等毒药,慢慢引诱人在香味中中毒,毒性隐藏体内,慢慢发作。因为出自日本偏僻海岛,中土不曾有过,所以殷闵二人不能辨识出来。殷震贤还以为自己多疑,也就没有当回事。晚上睡至半夜,觉得浑身疲惫酥软,气息都有些阻滞不畅。想一想这段日子以来真是度日如年,中医学校的事情什么都顾不上,三雅园对决的事情更是弄得身心俱疲,不知后面两场对决胜负如何,又日夜焦心。想来想去,忧虑而又焦躁,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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