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已被淹没。
雄伟的城墙置身于灰流之中,渐不可见。
灰潮之上,一具不知从何处被冲出来的黄金棺材正于波涛间沉沉浮浮。
“听说黄金可以阻挡不少诡物,可我却没想到黄金棺材居然还能在灰河之中漂浮。”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诡物体内存在着灰河中的物质,所以才无法进入黄金中呢?”
“那么,你们觉得那密封的黄金棺材中藏着什么?”
“不知道...”
“无论是什么,若那棺材不自己上岸,我们怎么也无法去灰河里打捞。”
夏阎听着身边三人的讨论,再看那棺材,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这时,曹琼问:“兄长怎么看?”
夏阎想了想,分析道:“黄金既然可以隔绝灰河,那么制作这个棺材的人必然是了解这一点的。
能够接触灰河的存在,实力必然不低,甚至很可能强过我们。
而黄金棺材里关着的,有可能是那个存在要保护的东西。
但却也有可能是那个存在要关押的东西。
无论这东西是什么,我们都必须慎重对待。”
“兄长说的有道理。
若真是如此,那这棺材已经不知在灰河中存在了多少年,这一次完全是因为北方天空决堤,而从灰河深处被冲到人间来的。”
邹夫人一袭绸袍,婀娜着水蛇般的腰肢,抽着烟杆儿,迷离美目盯着那棺材,“可惜,那棺材就在灰潮里飘来飘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岸。”
四人沉默了下。
忽地,张风道:“我来守着吧。
我就在这灰潮附近,盯着那棺材,那棺材飘多久我就盯多久,一旦上岸,我立刻存入乾坤袋里,然后返回。
若是运气不好,棺材反倒是飘回灰河里了,那只能算了。”
“小风,你一个人行吗?”邹夫人有些担心。
张风笑道:“看了这么久,我也大概看明白了。
灰河其实并不危险。
只要你不靠近,不落入其中,这里反倒会相当安全。
所有的诡物都被冲散了,在河里重组,就算它们要上岸,也得从水流平缓的地方上岸。
我这里,反倒是什么事都不会有。
行了,嫂子,你和曹姑娘,阎大人先回去吧,北莽有三名祖巫入了境。
虽说他们已经降了,但绣姬说过...一旦灰潮淹没龙城,就要带着那三名祖巫立刻返回玉京交由她处置。”
“好,小风,那你当心点。”
三人旋即离去。
片刻,赶上了大部队。
随后,夏阎让曹琼守在梦师御身侧,他则是直接带着北莽的三名祖巫返回玉京了。
这三名祖巫分别是犬戎氏族的狄象,灵山氏族的释天狼,安息氏族的安望。
夏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打开鬼域,直接带着三人来到了慈宁殿。
绣姬见他带着三名祖巫出现也没什么意外,随后便是安排这三名祖巫了。
而夏阎,则是直接在一边旁听。
最终,绣姬的安排便是:三名祖巫,狄象和释天狼去守龙蜕山,安望去守麒麟阁。
龙蜕山,麒麟阁下都藏着禁忌,前者必须要祖巫镇压,后者必须要宗师镇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不顾禁忌后果,擅自脱离,那镇守者首先就会死,所以...守在这里,便等同于囚在这里。
祖巫一来希望静心修炼,二来希望能够庇护族人,能被如此安排,他们的心也算是暂时放了下来,毕竟这代表他和族人们真的可以在玉京城立足了,哪怕这立足需要圈限自由,却也是在意料之中,于是便纷纷答应了。
而夏阎,却是愣住了。
让安息氏族的祖巫去守麒麟阁,这就意味着绣姬要调整政治格局,换句话说,皇帝在麒麟阁苟不住了。
再换句话说,他现在必须要回去了。
原本还打算和绣姬解释解释“夜南绝”的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幸好,绣姬先带祖巫去了龙蜕山,把龙蜕山的两名老祖换了出来。
而趁着双方交接时,他则是假借有事便迅速离去,返回了麒麟阁。
虽说他个头已经高了不少,但有“天魔套装”在,调整体型也不是什么困难之事。
然而“做者无心,见者有意”。
龙蜕山上,刚帮两边完成交接的绣姬拄杖看着云崖远处,老妪面具后的冷媚脸庞上浮出几分冷意。
你要和夜南绝相处,再成婚,是吧?
你来都来了,不解释一下就走了,是吧?
是哀家对你太好了,所以你这狗男人就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片刻后...
太后领着安息氏族老祖位临了湖心岛,看着远处的麒麟阁,她冷哼一声:“出来跪安吧。”
声如惊雷,覆笼整个麒麟阁。
...
...
很快,两道人影从阁中掠出。
太后瞥了一眼皇帝,强调道:“跪安。”
夏阎:???
老梆子这是吃错药了?
不过,那一日蛇缠龟的时候,两人早就互“跪”过了,而且,皇帝跪老祖,也理所应该。
于是,他便入戏地扮演着皇帝,跪地恭敬道:“司马白,拜见老祖。”
他一跪,白素璃也乖巧地跪在他身侧,一副“夫唱妇随”的模样,无论荣辱,一皆与共。
旁边的安息氏族老祖稍显愕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中土的小皇帝,不过看起来似乎与他们皇室老祖的关系不太好啊...但这是大炎自己的事,他也不管,便目光扫向旁边,看起风景来。
另一边,太后冷冷看了皇帝一眼,也不睬他,但在看向白素璃时,这冰冷的目光却柔和了许多,“小白,快平身吧。”
白素璃道:“陛下也可以平身吗?”
太后冷冷道:“他?平日里不务正业,李太傅没来教学,他就不会好好自己学习?这么久了,一封额外的字帖都没再写出,这平日里都是做什么去了?”
太后包含感情色彩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其实算是件稀罕事儿了,她似乎是恼怒着那位“负心郎”,所以把怒火撒在了小皇帝身上。
可看着白素璃此时的模样,她又挥手道:“算了,都起来吧。你们收拾一下,之后便不住在这里了。”
白素璃早已从夏阎处知道了,便恭敬应了声:“是...”
...
...
麒麟阁里也没什么好打包的,只是草草收拾了一番便可以了。
至于阁楼里的书册,自然也不会再留在那里,而会搬至新的藏书处,这些绣姬都会安排专人去做。
一个多时辰后。
夏阎和白素璃站在慈宁殿后殿的庭院里。
说起来,他单单知道自己要搬家,但对于绣姬的打算却一无所知。
太后似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那副冷冽模样,她妖冶地卧在屋檐下的金丝楠木贵妃椅上,胴体火热,裹在黑金凤袍之间,开叉处,雪白罗袜一尘不染。
时近九月,三伏初过,却犹然熏热的很,故而椅旁的小几上还摆放着酸梅汤。
她不急不缓地啜饮着酸梅汤,良久才放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微微扬着下巴,俯瞰着皇帝。
她在皇帝身上看到了属于阎大人的那种独有的吸引力,便越发明白皇帝和阎大人之间关系极深,此时也是越看越生气,便直接道:“三天后便是黄道吉日,那一日,你让位吧,将皇位让给你弟弟司马雄,然后你滚去江南行宫,别回来了。”
夏阎愣了下,问:“为何?”
绣姬厉声道:“哀家做事需要向你解释!?”
这大发雷霆的态度让夏阎顿时懵了下。
绣姬,有些不对劲...
他于是也不多问,应了声:“是...”
随后,白素璃御车,两人来到了临时宫殿里。
待到安顿好了,夏阎便又化出本来模样,闪身而出,来到了慈宁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要废除皇帝?”
绣姬不冷不热地撇了他一眼,道:“你要我向你解释?”
闻言,夏阎忽地恍然大悟...
他道:“绣姬,也许你误会了,我和夜南绝什么都没有发生...”
随后,他把与夜南绝之间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仔细听完后,绣姬道:“谁要听你说这些?”
然后又道:“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夏阎道:“千真万确。”
绣姬“呵”了一声,翻手就把九龙玉玺取了出来,玉白五指,烟气缭绕,九龙探首,若隐若现。
“哀家再问一遍,你刚才所言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话音落下,九龙没有反应。
绣姬覆手收起玉玺,黑金尖指随意点了点茶几上的酸梅汤,道:“喝吧。”
夏阎看去,却见那盛放的冰镇酸梅汤的琉璃杯盏,盏口还有澹澹的唇印,他取了杯盏,看着绣姬,对着那唇印贴了上去,然后饮尽了盏中的酸梅汤。
绣姬裹着小足的罗袜微微动了动,道:“最近路走多了,有些酸。”
夏阎懂。
他直接坐到塌上,握住绣姬的小足,然后让她小腿微微抬起,侧放在了他膝盖上,继而手指运力,缓缓地揉动她足底穴位。
“把罗袜脱了。”
刷~
夏阎扯去罗袜,放在一旁。
再度接触时,绣姬身体却如触电般微微打了个寒战,而夏阎也只觉掌心的触感格外的好。
两人安静下来...
绣姬任由他捏着小足,只觉暖阳般的温度从大手上传来,她胴体竟是泛起一阵难言的无力,而肌肤的贴合处却又酥酥麻麻,很是舒服,这让她忍不住想起那一天鱼水交欢时的场景。
而在这轻轻的摩挲之间,关系的寒冰则开始缓缓消融。
绣姬一边让夏阎揉捏着她的小足,一边缓缓开口道:“哀家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司马白,为了大炎。
北方灰潮,其南下之势并未减缓,虽说龙城和玉京之间距离遥远,但哀家无法保证灰潮会不会淹到玉京,所以迁都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玉京和龙城不同,这个城市对人类的气运很是重要,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而且玉京百姓再加上北莽百姓,那人数就会变的极多,也不是能够轻易处置的,所以...这都迁不得。
除此之外,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在北地灰河决堤的时候,江南的灵气也突然决堤式地爆发了。
北方的形势有多严峻,南方的形势就有多好。
北方的灰河有多么可怕,南方的灵气就有多么汹涌。
就好像此消彼长,双方始终维持着平衡。
而只是这一波灵气爆发,就让不少江南原本桎梏于天阶的存在直接入了宗师,而宗师更是享尽好处。
更有甚者,不少宝物,符箓,古代修炼功法,甚至是仙山仙岛,都正在这灵气爆发中出现。
我的人告诉我,江南四个门阀大族已是只手遮天,只不过暗中隐藏着实力,便是连江南的老祖也早是那四大门阀家族的座上宾,与他们关系千丝万缕。
在这种情况下,冒然迁都,怕是后患无穷。
所以,我才让司马白传位皇太弟,因为皇太弟这种小孩去不了江南,但‘废帝’却去的了。
一来,‘废帝’去了可以避灰潮之祸,为皇室留下子嗣;
二来,他可以试试水,让哀家把南方局势看的更清楚;
三来,‘废帝’的身份在江南会很安全,四大世家也并非铁板一块,‘废帝’去了,四大世家绝对不会动他。”
听着绣姬的一番解释,夏阎默然下来。
绣姬道:“你与小皇帝关系交好,那就去说说,这一次哀家得把白素璃留在身边学习些东西。等到学习好了,再让她去江南。
这一次陪他去江南的人身份都不能太敏感,所以哀家会让齐青兕,张翳豹领兵三千作为侍卫随行,之后便在江南护着他。
文士方面,哀家让李月仙,李易清陪他去。
至于其他学士,或是武院武生,但凡愿意跟随的,也皆可应允。
不过,雪妃还是不要去了。
雪妃本是林家女,且这些日子哀家在她身上感到了一种邪魔的气息,这些倒还是小问题,大问题是...哀家担心雪妃去了江南活不了多久。
江南的世家,可不会喜欢‘废帝’身边有宠妃,他们希望的是‘废帝’枕边无人,哼。
至于雪妃什么时候去江南,那还是等梦师御她们回京后,哀家看了南地的局势再安排吧。”
夏阎道:“那我...也要跟着去江南了。”
太后翻了个白眼,道:“去就去吧,省得来我面前碍眼。”
“对了,可别把这些告诉小皇帝,哀家要的就是他被废后的悲伤模样,若不是这模样,也演不出‘废帝’的模样。
他越是悲伤,去了江南就会活的越好。”
...
...
三日后。
太后强硬地让皇帝禅位给了皇太弟司马雄,其因则是“北方灾祸,概因皇帝无能所致”,继而又打发这废帝南下,急促地让他远离这政治中心。
而摄政多时的皇后梦元卿知道消息后,则是长跪慈宁殿前为皇帝求情,可跪到一口血雾喷出,太后也不曾愿意见人。
三天后,梦元卿郁郁而终。
皇城南门,唯一知道真相的齐青兕已经整备好了禁军精锐,中间簇拥的楼车则是皇帝南下所住的马车。
而在禁军后方,还有其他些零散马车,这些马车里大抵是些跟随南下的文士,还有牛车,牛车拉载食物等资源。
此时,楼车里,夏阎静静坐着。
不一会儿,车队就启程了。
夏阎只觉世事变化,极为梦幻。
而最无语的是,他现在身边除了青娘子,已经空无一人了。
不过,青娘子某种程度上并不算人,她现在动不动就沉睡,除非自己刻意去唤醒或者遭遇危险,否则青娘子会一直睡着。
空空荡荡的楼车,在三千禁军拥护下,入了灰雾区域。
南下之旅,路程漫长。
而在一次停车整休时,一辆马车从北边匆匆追来,禁军验了身份,发现是李太傅后,就变让放了行。
李太傅身份特殊,且某种程度上会是皇帝的“贴身护卫”,所以不仅放行,甚至还放李太傅的马车进入了军队之中,尾随在皇帝楼车后。
李易清则是按着礼节,下车,来到皇帝楼车里,一来是行君臣礼,二来是行师生礼。
车帘掀开,李太傅踱步而入。
此时,她的形象,让夏阎有些愣住了。
女子一袭儒衫,身姿娇小,面庞清秀,只是越发瘦了,好似经历了雨打风吹的小黄花,原本周身文墨书香,却是填塞了更多的悲伤,痛苦,给人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见过陛下。”女子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精神,有种强颜欢笑的感觉。
夏阎问:“太傅,发生何事了?”
李易清不言,只是瘪着嘴,童孔里好似凝着大滴大滴的眼泪。
夏阎急忙道:“老师别在门口站着了,入内来说吧。”
李易清呆呆地立了数秒,这才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陛下。”
说罢,泪水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夏阎知道李老师喜欢喝酒,而绣姬虽然明面上废了他,让他南下,可却暗暗托“阎大人”之手交了个装满物资的乾坤袋给他,而这乾坤袋中就有着许多美酒。
夏阎取了一壶美酒,为李易清倒上,然后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发出一声长叹。
李易清道:“明甫他死在逝境里了,那次夫子事件后,他一直无法面对我,自己整个人也恍恍忽忽,然后就病死在逝境里了...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守丧三年,又被逝境里的怪物盯上了,中了寒毒,便是三伏天也会感到冷。”
嗯?
难怪李老师这么悲伤,原来是相公去世了吗?
夏阎却是感同身受道:“元卿她为我说情,却是不得那妖后回复,一口血雾喷洒殿上......我甚至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李易清眼泪“啪嗒啪嗒”地流着,道:“那陛下,其实也挺惨的。”
夏阎道:“喝。”
李易清擦干眼泪,道:“喝。”
“同样悲惨”的师徒俩推杯换盏。
李易清原本只是喜欢饮些清甜小酒,可自从相公死去,且寒毒加身后,她却越来越喜饮用烈酒。
喝着喝着,便道:“这酒太没劲了,徒弟,我们换个。”
她袖口一翻,抓出一本书,随手扯下一页,扔到桌上。
桌上,顿时显出一坛正昂昂着热气、酒气的烈酒。
“此酒名为入愁肠,徒弟,我们喝这个。”
李太傅撸起袖子,给夏阎斟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
李太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再一会儿“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又一会儿“嗖嗖嗖”地翻滚起来,看起来像是很难受的样子。
夏阎本想叫人把李太傅抬回她自己的马车里,可一看李太傅都这么惨了,这丑态若是被人看到,那不是更加郁闷?
于是乎,他轻轻摇了摇头,便走近了李太傅,俯身,弯腰,双手欲要担起李太傅。
可李太傅忽地缠蛇上棍棒地“嗖”地一声抱住了他,然后就如八爪章鱼般缠在了他身体上。
夏阎:???
李太傅“嘤嘤嘤”地哭着。
夏阎轻轻去扒她,却怎么都扒不开。
一时间,他也有些无奈。
此时虽是夏末,可气温不减,故而衣衫皆薄。
而又因为汗水酒水的浸润,李太傅的薄衫似的儒衫甚至能看到内里雪白的肌肤。
两人就这么隔着薄衣薄裤,紧贴在一起。
夏阎更不敢叫人来了,只能无奈地坐在窗前的长椅下,任由醉酒的李太傅死死缠着他贴着他。
纠缠之处,越发如静火焚烧。
而之外,则依然是灰雾缭绕,车马徐行。
...
...
此时。
北地,原龙城。
那曾经巍峨雄伟的城墙早已浸没在了灰潮之中,但令人意外的是,那长逾数千里的城墙竟然没有和之前那些画面般支离破碎,反倒是维持了整体,宛如一条诡异的、极长的、砖石金属覆体的巨大魔蛇。
而这,显得极为特殊和神奇。
这意味着,鲁贺元以身合阵之后的这个新的身体被视作了一个整体,而不是单纯的城墙。
灰流中,不时有各种器官,头颅粘合到了鲁贺元的身体上,但却又被灰流冲刷掉,显然这些器官并非绝配。
而在这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中,鲁贺元自身也翻滚着,向灰河的底层沉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