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的身子总是不见好转,昨天夜里什么样,今天早上还是什么样。伏听老人说人卧床久了会生褥疮,便早晚一次替她擦身换衣。她吃不了东西,只能喝汤水或稀粥,伏就用一把小勺撬开她牙缝,一次只敢送进一小口,担心她呛着。
他事事亲力亲为,一步也不敢离开,床上人脸色却是一天白过一天,像水面上结起的透明薄冰,一碰就碎。
雪城城主从没这么患得患失过,他自认是在七宗里死过一次的人,无畏无惧,自己的命都不甚在乎,却怕极了心上之人香消玉殒。他甚至想自己死了换回梨的命,可也怕梨醒来发现他也不在了,定会难过。他从没怕过这么多,尤其看着她白到透明的脸,仿佛是冰面上的虚幻倒影,无法触及,也不敢触及。
早饭是鸢珀亲自端来的,两份,一份是城主的,一份是梨的。
她把伏连着他那碗早饭都赶出去,让他去找个地方睡一觉,“你看你满眼通红,不人不鬼,像个什么样子,恐怕她没醒你自个儿倒猝死在床边了!”
接着房门“砰”的一关,伏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里面“咔嗒”一声,大约是门栓给鸢珀放下了,他只能端着碗在门外傻愣着,手里的碗还是热的。
“我……”伏不知呢喃了句什么,动作缓慢地舀了一勺热粥,放进嘴里。这是碗肉粥,他的舌头却尝不出味,肉块在嘴里像是皮缰绳。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匹马,嘴里咬着口嚼子,空气里满是马粪的味道。
那天半夜师父带着他溜到七宗的马厩,那里也是一股子马粪味。
伏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端着碗跑到了马厩里,碗是空的,勺子不知丢到哪去了,有匹母马在蹭他的头发。他在母马嚼他头发时慌忙逃走,叫来下人在梨隔壁房间收拾收拾,好好补眠。
鸢珀坐在梨床边,翠色的眼睛发出浅而淡的光,更多的光从她覆着梨的手掌与指缝中散出来,融进梨的身体里。
“应该过两天就可以醒了。”鸢珀帮她掖好被角,感觉嘴里有丝丝铁锈味,不想刚站起身来就两眼一黑,嘴角湿润润的,一抹就是一片鲜红。
“唉……”她叹了口气,在衣服上蹭掉手里和嘴角的血迹,扶着桌子和墙走了出去。
她想起白羽说的,这世上没什么是公平的,一个人连出生都不公平,但死是公平的,不管穷人富人,到时候了,两腿一蹬,都是一样的。一但有人想让公平变得不公平,那这个人就得付出代价,而代价是什么,没人知道。
鸢珀就是在做不公平的事情。要救回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世上最好的大夫也只能做最有限的事情,别的的都看天命。天命是什么,也没人说得清楚,但清楚的是,若天让他活着,他就能撑过来。
梨本来是撑不过来的,那时候她的命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狂风中一去不返,鸢珀出手救她,等于是强行变了风向,让那风筝晃晃悠悠再随风飘回。风这种虚无缥缈又触手可及的东西,人要怎么强行改变呢?
或许只有她嘴角的鲜红知道。
她觉得自己该去看看樱和波波,这两个孩子都不容易,被卷进这些残忍又黑暗的事情里来,一直身不由己,还连累樱那孩子受了伤。
樱……她现在不大敢说樱是否和白月有关,可她和白月长得太像了……漓耀说有白羽族在七十二城,这倒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或许该好好问问那孩子。
波波趴在床边,睡得正香,鸢珀轻轻拍醒她,悄声问道:“她还没醒吗?”
“唔……早晨醒过,后来说困,就又睡了。”波波还睡眼朦胧。
“你去隔壁睡吧,我来看着她。趴在床边睡会着凉的。”鸢珀打发她出去,波波觉得的确有些冷,还腰酸背疼,就出去了。
鸢珀看着波波关好门,顿时变了个语气:“你压根就没睡吧。”
被子下面的樱动了动,坐起身来,闷闷道:“你这都知道?”
“猜的,哪知道你真醒着。”她含着笑在床边坐下,“你是想干什么?”
“什么我想干什么?”
“你装睡,就看不见你好朋友担心你担心的要命吗?”
樱叹了口气:“她担心我才好,”她指了指心口,“这儿越愧疚,她才能学着改变。”
“改变?”
“你们没觉得吗?她虽然整天看着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她完全没有接纳这个世界,她不学着融入,就永远找不到出路。”
鸢珀道:“你这想法也有趣,不学着融入,就找不到出路……的确,那孩子是有些……奇怪。”
她说奇怪,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吧,我起初想学剑的时候就是,她非觉得我们安安稳稳做好自己就能活下去,我问她除了活下去还想干什么,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但是实话说,我是很想回家的。”
“回家?”
“对,回家。我和她家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都不知道具体在哪,但我相信我们既然能来这个世界,就有办法回去,为了回去,我们就不能单单只为了‘活着’,而是要接触一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这样没准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嗯……”鸢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或许……云巅城能帮到你们。”
“云巅城……你不是就从云巅城来的吗?”
“是,暂且不说这个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波波先前与我说要学医术,我让琉璃带她去找懂这行的人了。”
樱眼里一亮:“真的?那就好,我还怕她只知道愧疚不知道改变了呢……看来过几天我就能下床走动走动了。”
“好生歇着吧,她要学医术,你的剑术可不能落下太久了。”她起身便要走。
“其实……”樱又说,“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和琉璃,还有那天看到的文、蓝陌……发色瞳色都跟我们不一样呢?”
鸢珀似乎很惊讶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回答了:“我也不知道,我天生就是这样……云巅城里的人还有九族的人都是这么五颜六色的,我倒是觉得人类黑头发黑眼睛才奇怪呢。”
樱也奇怪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