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这样问？”他边不动声色地说，一边移开纸镇，将那张染了黑墨的纸放到一边，换了张新的白净的纸。

御看着他的动作，冷笑一声：“陛下就是这样，一张纸只是染上了墨点而已，你便整个弃之了。”

“脏了的纸已然无用，留着还做什么。”曦昭蘸了墨，又写了起来。

“所以我父亲就是这样，有用的时候便拿出来写写，脏了就揉成一团，扔进水里？”

曦昭如今写字也行云流水了，至少御在这个半吊子看来没什么能挑的出的毛病，果然人做了皇帝就是不一样，再吊儿郎当的人也经常正经起来。

他心里难过，说话自然就什么情面都不留，以往曦昭都是一笑置之，这次却恼了，写完一个字后就把笔一扔，用比御更冷的语气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放干净你的嘴。”

“戳到痛处了？”他怪笑，”你们做皇帝的是不是都这样冷血无情？恨不得将人剥皮剔骨，把骨髓都给吸出来……”

“闭嘴！”曦昭打断他，“若真的冷血无情，你以为你还能做这个挂名的将军，享着荣华富贵吗？”

“你以为我稀罕你们赏的荣华富贵吗？”

曦昭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了回去，叹了口气，劝道：“御，你要明白，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云巅千年历史，根基虽稳，可也禁不住国内动荡，稍有不慎，使叛军叛臣崛起，届时我们便无力阻挡……我父亲不想云巅国亡在他手里，我也不想。”

“你父亲功高劳苦，这些朝中臣子都有目共睹，但他功劳太大，威望太高，难免威胁帝位。父王仁慈，不想让他带着罪名走，也可怜你们孤儿寡母，特地赏了你将军一职，让你们在曦城里衣食无忧。我又视你为同胞兄弟，知无不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还有什么不满足……”这最后一句似乎彻底激怒了御，“你究竟是长着什么样的心才说得出这样的话？还知无不言……你是不是七年前便知道这件事，却对我…只对我只字未提？我是不是还应该跪地谢恩，谢你们杀了我父亲？”

曦昭将头转向一边：“是……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过不是在七年前，而是那之后父王才告诉我的。”

“可你还是没告诉我，不是吗？”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是能弑君为父报仇，还是能起死回生？”他顿了顿，又说，“御，你不要太自私了……”

御听了这话，脸上显出一个颇为悲戚的笑：“是吗……我自私，可你呢曦昭，你每一句话都是在说‘何不食肉糜’。或许你该去乡村田野间问问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你们既没有米饭吃，又为何不喝肉汤呢？朝廷既然给了你们田地，你们又为何不靠田地吃饭呢？我要的又不是什么将军之职……只想要父慈子孝，天伦之乐而已，你凭什么站在我的立场上替我不自私呢？”

年轻的皇帝突然不知该怎么说。父慈子孝、天伦之乐，在宫里仿佛从来就未存在过，曦昭有三个哥哥，一个病死，一个因觊觎帝位被废，还有一个战死沙场。父亲偏爱兄长，本欲将长兄立为新皇，可惜他三岁时长兄便病逝了；二哥桀骜，觉得自己能取父王而代之，一步踏错，步步走错，最后含恨而死于牢狱之中；三哥从来无心帝位，与老将军又是忘年之交，只可惜在对七十二城的一役中死于沙场。

父亲或许并不爱他们，只要有人能继承他的位子，将这份荣华传承下去，谁都是一样的。若有谁反抗他，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将他关进大牢里。

御说的或许也是对的，做皇帝做久了，心会冷，血也会冷。

“可我还是觉得我是对的，”他轻声道，“有失必有得，老将军的死换回一个安稳的朝堂，也算是值得了。”

“我替我父亲不值。”

曦昭提醒他：“御，你莫要插手国相之事，这两个人倒了任何一个，朝中都会大乱，若城宁独大，他就是下一个徵以。”

“城宁不会的，他至少还有良心。”御说完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曦昭望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弯腰拾起被他扔了的笔。

“你都听见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珑转着轮椅从门后出来，沉默不语。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人各不同，是非对错，也各有不同。”珑这样回答。

曦昭嘴角无力地弯了弯：“要我说，我将你妹妹软禁在宫里，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不是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

“陛下怎么能说是自私呢，按您的说法，臣想带妹妹离去，回山上过安稳日子，也算是自私了。”

他话音刚落，曦昭突然狠了起来，一挥手，桌上的笔筒书架，折子文件都哗啦啦掉在地上，散落一地。“你们懂什么！”他大声吼道，“反倒是我才是被你们口诛笔伐的那个了？”

珑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弯下腰捡起一本折子，不慌不忙地将它放回书桌上。

“这是内相的折子，前天送来的，陛下想必还没来得及看吧。国相将大权慢慢交付于您，您也该好好握住权柄才是。俗话说一条道走到黑，陛下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当走下去，神从不会让人有回头的时候的。”

……

御回到府上径直往他母亲房里去了。

将军夫人正坐在床头以手绢拭泪，御在她跟前跪下，沉声道：“娘，儿子想离开曦城。”

“好，你走吧。”

“母亲会不会觉得儿子不孝？”

“只要你以后记得回来看看娘就好。”

他留在曦城的话，估计活不了多久。如今他与曦昭决裂，他就成了曦昭纸上的一滴墨。皇帝不杀他，内相也会动手，找个跟他父亲的死一样的理由搪塞过去，没人会怀疑。

御也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感觉，或喜或悲，都感觉不出来。

他想去黑龙沼看看吟梦，看她的龙角有没有长长，个头有没有长高，那对异色的眼睛是不是还那么清透，像红宝石和琥珀一样。

云巅国的乡村里哀鸿遍野，惨死街头之人比比皆是，田地荒芜，昔日人来人往之处只剩断壁残垣。御带着一把剑，是他父亲生前的佩剑，乡村里有不少野狗，有的饿的不行吃了人肉，有的得了狂犬病，被这些畜生咬上一口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他带着剑就是为了防野狗和狼。

后来他发现这把剑不仅能防畜生，还能防人。

乡下遍地是饿得皮包骨头的难民，他只是拿出了一块面饼，便至少有十来个人围过来，那些人眼球都饿得突起，嘴里不知喊些什么，宛如骷髅一样的手像疟疾一样缠上他，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吞下去。

他用剑吓退他们，慌不择路地逃走了。